禁書連載:如焉(22)

胡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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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青馬」的幾個人,日後變化很大。「誓為民主中國奮鬥終生」的何其業和晝思夜想希望辦一個《祖國紀事》那樣的同人刊物的劉蘇,八十年代先後去了美國。曾給「青馬」帶來許多美好情愫的小詠,成了一個律師。這個當年被大家叫做「我們的索非亞」的狂熱女孩,如今一年四季在全球飛來飛去,將乘飛機叫做「打波的」。有時一天要打兩次。盡心盡職冷靜精明地為自己的客戶打官司,也為自己贏得了巨大的名聲和巨大的財富。一次聚會,她說等到退下來,她會寫寫當年的「青馬」。

最終修成正果的,好像只有毛子一個,到了社科院哲學所馬哲室,當了研究員,中馬,西馬,老馬,新馬,都來。當年冒著風險研讀的一個學問,如今一說出口,常會遭人笑。近年他又熱衷於社會學。當年,讀《1844——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時候,他就提出過這個話題,說這裡有關於美學和社會學的思想材料。當時,大家對於毛子能從佶屈聱牙的文字中看出如此精微的意義驚詫不已。達摩曾表示半信半疑,於是,毛子就挑出一些段落,一邊念,一邊解說其中的意蘊與他說的美學或社會學的關聯。毛子只比大家年長三兩歲,但是他的學問功底,思想洞見,有一種師長之氣象。所以,當年社科院招收研究生的時候,他就越過本科,以高中學歷徑直考取了。大家也覺得理所當然。這幾個人中間,只有達摩,一直在底層。過著草根階層的物質生活和享受著精神貴族的快樂與痛苦。

青馬成員每年都有一些電話往來,有時也會不經意間在某處見了面。較齊全的聚會,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年,何其業,劉蘇的一次相約返鄉。那正是美國經濟的低谷時期,亞洲歐洲也一片蕭條,倒是大陸卻神奇般地掀起了一股經濟熱浪,於是,許多人便紛紛返國尋求機遇。當時小詠還在國外,竟也不遠萬里專程趕了回來。那天由兩位美籍華人做東,挑了一家上等酒店,訂了一間精緻包房,要大家早早去了,說是好暢快聊聊。

見了面,開始的話題總是很「形下」的。工作事業,老婆孩子,住房收入,身體飲食……何其業是去繼承了一個終身未婚的老姑媽的遺產,用那筆錢開了一家中餐館,幹了一件最枯燥最沒有想像力的行當。但也穩當,十多年來,資產也翻了幾番。劉蘇也是因了海外關係去的,在那裡斷斷續續讀完大學,在一家華人開的電子公司做報關員。兩人都算順利,沒有像《北京人在紐約》中那個王什麼明去洗盤子。現如今都算中產階級,有房有車衣食無虞。連孩子都比別人多幾個。幾人中真正的富豪卻是小詠。毛子曾問過她,家產多少?小詠笑笑說,八位數吧?何其業、劉蘇問了國內諸位的境況。毛子,小詠都在他們意料之中,只是達摩讓他們意外。何其業說,當年啊,我的印象是,毛子功底最深,我們叫他大英百科全書。小詠毅力最強,我們叫她女拉赫美托夫,冬天還洗涼水澡。達摩稟賦最高,文采也好,我曾對誰說過,以後,最有造就的,非達摩莫屬……何其業說著,就沒了下文,大家也一時無語。達摩倒笑笑說,早年那一點彫蟲小技,不早就江郎才盡了?哪夠用到今天?如今有得吃有得喝有得住,可以隨心所欲讀點書,也很滿足了。

幾人中,對達摩最瞭解的是毛子。毛子笑笑說,何其業啊,你真是只看見皮毛看不見骨血,咱達摩才是真正的高人,他哪怕一輩子不出頭,也比我厲害。

第二個話題就是懷舊了。如今懷舊成了時尚,況且像「青馬」這樣風雨惆悵詩意淳厚的往事。說著說著,毛子就興奮了,他說他突然有一個想法,尋找思想史上的失蹤者!達摩說,有人已經寫了一篇同題的文章。毛子說,我知道,那是虛寫,我們真找,看看當年那些人,如今的狀態,從社會學文化學的角度看看這些人的精神歷程,肯定極有意思。

何其業和劉蘇當即就訕笑了,那我們都成了你的砧板上的肉。

毛子說,我自己也不是一塊肉啊?

小詠說,這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你沒看見,那些大文化人一個個都將自己的檢討材料認罪書拿出來印成書了。

男人們最後總是要說到時政的。這是他們的一道大菜。如果一場聚會下來,這一道菜沒上,便會有一種飢腸轆轆的空落感。特別是這樣一群當年的「青馬」。於是從中美說到台海,從中東說到西亞,從南聯盟說到北朝鮮,又說到國內的經濟困境,吏治腐敗,生態危機,貧富衝突,說到醫療教育黑暗,說到文化藝術墮落……說著說著,便顯出和而不同了。有意思的是,兩位去國多年,早已是美籍華人的何兄與劉兄,倒成了反美愛國人士。而在大陸繼續受黨教育的幾位,卻對眼下國事微言多多。其中最激烈的,當屬達摩。

達摩笑著說,總說到了美國就會被洗腦,你們二位卻越洗越紅了。

何其業說,你不在美國,沒有感同身受,知道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東西,我們從踏上美洲大陸的第一天起,就有一種與從前不一樣的感覺。

毛子說,距離產生美。

劉蘇說,怕是。剛出國門,心裡暗暗罵道,總算是脫離苦海了。從此以後,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我願怎樣罵就怎樣罵。日子沒過去幾天,沒來得及說,也沒來得及罵,卻思鄉了,人就是這樣沒出息。

達摩說,是啊,你是思鄉,人之常情,可思鄉與愛黨愛國兩碼子事嘛。近些年,許多老知青也思鄉,思得柔腸寸斷。當年指天發誓,以後撒尿也不朝那個方向撒的人,終於熬不過,呼朋喚友結伴回鄉,去看望當年的土屋當年的鄉親。這只是一種對逝去生命的眷戀,不是熱愛上山下鄉吧?其實你們的情感也是如此。至於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大約總是只因不在此山中。

達摩這話柔中有剛,小詠便接過來說,海外遊子離鄉背井,有些心裡深處的感受,怕也是沒有親歷過的人無法體驗的。

何其業說,對於國內的腐敗黑暗,我們在國外,知道得比你們多。但是祖國這些年來的變化,也是擺在眼下的,別的不說,以往我們聚會,鄉下的土屋茅棚,城裡的小巷閣樓,還要偷偷摸摸,地下黨一樣。如今登堂入室,第一流大酒店裡,打開天窗說,也還是一種變化呢。

達摩笑笑說,小時候,讀過一則阿凡提的故事,國王問阿凡提,一邊是金子,一邊是真理,你要哪一個?阿凡提說,我要金子。國王說,要是我啊,就要真理。阿凡提說,是啊,每個人都想要自己沒有的東西。你們在海外,有許多鄉愁,就想要愛國。我們在國內,有許多壓迫,就想要自由。

話一出口,兩個華裔美國人就笑了,劉蘇說,達摩你這是罵我們呢。

老友之間,多年未見,許多話又常常隔壁錯,一時無法展開來說,大家便不再認真了。喝酒喝酒,抽煙抽煙,黃段子,黑段子上場,笑浪一波接一波,總還是個高興。

聚會上,大家決定第三天一起去探望衛老師。此時,衛老師早已被許多人尊為衛老了,只是青馬這一夥人改不了口,覺得叫衛老師親切,甚至是他們的一種特權,讓人想起那一段難忘的歲月,想起那個住雜院,穿髒衣,有一頓沒一頓的落難人。大家一算,這一年竟是衛老師的八十大壽,只差一個月。便說好,提前給他做一做,也算是青馬的一個特權吧。

此時的衛老師已經又有了一個夫人。是八十年代後期,在一次會議上認識的。她是北方一所大學的教授,比衛老師小十多歲,一直獨身。她像一個少女一樣愛上了衛老師,在大伙慫恿下,終於成就了這一次黃昏戀。據說婚後兩人一直恩愛有加,將積蓄一生的情感都恣肆汪洋地揮霍出來,又濃烈又鋪張,讓一些年輕人都覺得自己白活了。
電話打過去,一聽是青馬幾個,衛老師立時激動起來。

何其業說,來看望您,同時還有一個節目,給您做八十大壽。

衛老師在電話裡吃驚地問,我這就八十了嗎?我有那麼老嗎?(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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