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206)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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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下)
一進屋門,只見箱開櫃破,物件搶得半空。此時急得兩眼直豎,淌淚發呆。聽見外頭叫,只得出來。見賈政同司員登記物件,一人報說:赤金首飾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寶俱全。珍珠十三掛、淡金盤二件、金碗二對、金搶碗二個、金匙四十把、銀大碗八十個、銀盤二十個、三鑲金象牙筋二把、鍍金執壺四把、鍍金折盂三對、茶托二件、銀碟七十六件、銀酒杯三十六個。黑狐皮十八張、青狐六張、貂皮三十六張、黃狐三十張、猞猁猻皮十二張、麻葉皮三張、洋灰皮六十張、灰狐腿皮四十張、醬色羊皮二十張、猢狸皮二張、黃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塊、洋呢三十度、畢嘰二十三度、姑絨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鵝絨一卷、梅鹿皮一方、雲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鴨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張、獾子皮八張、虎皮六張、海豹三張、海龍十六張、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張、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張、江貉皮二張、獺子皮二張、貓皮三十五張、倭股十二度、綢緞一百三十卷、紗綾一百八一卷、羽線縐三十二卷、氆氌三十卷、妝蟒緞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夾單紗絹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帶頭九副、銅錫等物五百餘件、鐘表十八件、朝珠九掛、各色妝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緞迎手靠背三分、宮妝衣裙八套、脂玉圈帶一條、黃緞十二卷。潮銀五千二百兩、赤金五十兩、錢七千吊。一切動用家伙攢釘登記,以及榮國賜第,俱一一開列。

其房地契紙、家人文書亦俱封裹。

賈璉在旁邊竊聽,只不聽見報他的東西,心裡正在疑惑。只聞兩家王爺問賈政道:「所抄家資內有借券,實係盤剝,究是誰行的﹖政老據實才好。」賈政聽了,跪在地下碰頭,說:「實在犯官不理家務,這些事全不知道,問犯官侄兒賈璉才知。」賈璉連忙走上跪下,稟說:「這一箱文書既在奴才屋內抄出來的,敢說不知道麼﹖只求王爺開恩,奴才叔叔並不知道的。」兩王道:「你父已經獲罪,只可並案辦理。你今認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將賈璉看守,餘俱散收宅內。政老,你須小心候旨。我們進內覆旨去了。這裏有官役看守。」說著,上轎出門。賈政等就在二門跪送。北靜王把手一伸,說:「請放心。」覺得臉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時賈政魂魄方定,猶是發怔。賈蘭便說:「請爺爺進內瞧老太太,再想法兒打聽東府裏的事。」賈政疾忙起身進內。只見各門上婦女亂糟糟的,不知要怎樣。賈政無心查問,一直到賈母房中,只見人人淚痕滿面,王夫人、寶玉等圍住賈母,寂靜無言,各各掉淚。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團。因見賈政進來,都說:「好了,好了!」便告訴老太太說:「老爺仍舊好好的進來,請老太太安心罷。」賈母奄奄一息的,微開雙目,說:「我的兒,不想還見得著你!」一聲未了,便嚎啕的哭起來。於是滿屋裏人俱哭個不住。賈政恐哭壞老母,即收淚說:「老太太放心罷。本來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兩位王爺的恩典,萬般軫恤。就是大老爺暫時拘質,等問明白了,主上還有恩典。如今家裏一些也不動了。」賈母見賈赦不在,又傷心起來,賈政再三安慰方止。

眾人俱不敢走散,獨邢夫人回至自己那邊,見門總封鎖,丫頭、婆子亦鎖在幾間屋內。邢夫人無處可走,放聲大哭起來,只得往鳳姐那邊去。見二門旁舍亦上封條,惟有屋門開著,裏頭嗚咽不絕。邢夫人進去,見鳳姐面如紙灰,合眼躺著,平兒在旁暗哭。邢夫人打量鳳姐死了,又哭起來。平兒迎上來說:「太太不要哭。奶奶抬回來覺著像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甦過來,哭了幾聲,如今痰息氣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請定定神罷。但不知老太太怎樣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賈母那邊。見眼前俱是賈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婦病危,女兒受苦,現在身無所歸,那裏禁得住。眾人勸慰,李紈等令人收拾房屋,請邢夫人暫住,王夫人撥人服侍。

賈政在外,心驚肉跳,拈鬚搓手的等候旨意。聽見外面看守軍人亂嚷道:「你到底是那一邊的﹖既碰在我們這裏,就記在這裏冊上。拴著他,交給裏頭錦衣府的爺們!」賈政出外看時,見是焦大,便說:「怎麼跑到這裏來﹖」焦大見問,便號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爺們,倒拿我當作冤家。璉爺還不知道焦大跟著太爺受的苦!今朝弄到這個田地!珍大爺、蓉哥兒都叫什麼王爺拿了去了,裏頭女主兒們都被什麼府裏衙役搶得披頭散髮,擉在一處空房裏,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卻像豬狗似的攔起來了。所有的都抄出來擱著,木器釘得破爛,磁器打得粉碎。他們還要把我拴起來。我活了八九十歲,只有跟著太爺捆人的,那裏倒叫人捆起來!我便說我是西府裏,就跑出來。那些人不依,押到這裏,不想這裏也是那麼著。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罷!」說著撞頭。眾役見他年老,又是兩王吩咐,不敢發狠,便說:「你老人家安靜些,這是奉旨的事。你且這裏歇歇,聽個信兒再說。」賈政聽明,雖不理他,但是心裏刀絞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們一敗塗地如此!」

正在著急聽候內信,只見薛蝌氣噓噓的跑進來說:「好容易進來了!姨父在那裏﹖」賈政道:「來得好,但是外頭怎麼放進來的﹖」薛蝌道:「我再三央說,又許他們錢,所以我才能夠出入的。」賈政便將抄去之事告訴了他,便煩去打聽打聽,說:「就有好親,在火頭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這裏的事,我倒想不到;那邊東府的事,我已聽見說,完了。」賈政道:「究竟犯什麼事﹖」薛蝌道:「今朝為我哥哥打聽決罪的事,在衙內聞得有兩位御史,風聞得珍大爺引誘世家子弟賭博,這款還輕;還有一大款是強占良民妻女為妾,因其女不從,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準,還將咱們家的鮑二拿去,又還拉出一個姓張的來。只怕連都察院都有不是,為的是姓張的曾告過的。」賈政尚未聽完,便跺腳道:「了不得!罷了,罷了!」嘆了一口氣,扑簌簌的掉下淚來。

薛蝌寬慰了幾句,即便又出來打聽去了。隔了半日,仍舊進來,說:「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聽,倒沒有聽見兩王覆旨的信,但聽得說,李御史今早參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幾大款。」賈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聽我們的怎麼樣﹖」薛蝌道:「說是平安州,就有我們,那參的京官就是赦老爺。說的是包攬詞訟,所以火上澆油。就是同朝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誰肯送信﹖就如才散的這些親友,有的竟回家去了,也有遠遠兒的歇下打聽的。可恨那些貴本家便在路上說,『祖宗擲下的功業,弄出事來了,不知道飛到那個頭上,大家也好施威。』」賈政沒有聽完,復又頓足道:「都是我們大爺忒糊塗,東府也忒不成事體!如今老太太與璉兒媳婦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你再打聽去,我到老太太那邊瞧瞧。若有信,能夠早一步才好。」正說著,聽見裏頭亂嚷出來說:「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賈政即忙進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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