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人們就對思嘉和她的保鏢看慣了,看慣了以後,婦女們就開始羨慕她的行動自由,自從三K黨絞死人以後,婦女幾乎是被軟禁起來了,即便是進城買東西,也一定六七個人結伴而行。而這些女人們生來喜歡交往,這樣一來,她們就坐立不安,因此就把面子撂在一旁,來找思嘉,求她把阿爾奇借給她們用用。她倒也挺大方的,只要自己不用,總是讓他去為女友效力。
阿爾奇轉眼間就彷彿成了亞特蘭大專營保鏢行業的人,婦女們爭先恐後地在他閒暇的時候僱用他,幾乎每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都有一個孩子或者黑人僕人送來一張條子,上面寫道:「今天下午如果您不用阿爾奇,能否讓我僱用一下,我要到公墓去獻花。」或者說:「我要去買一頂帽子。」「我想讓阿爾奇趕車送內利姑媽出去兜兜風。」還有的說:「我需要到彼得斯大街去一趟,但爺爺身體不大好,不能陪我去,能不能讓阿爾奇……」姑娘,太太,寡婦,他都去給她們趕車,對她們統統表現出那種不以為然的鄙視態度,很顯然,除了媚蘭之外,他是不喜歡女人的,和對待黑人和北方佬的態度一樣。婦女們剛開始對他的無禮感到驚訝,但後來也就習慣了,再加上他沉默寡言,只是有時候吐些嚼煙葉的唾液,大家自然把他和趕的馬同樣看待,而忘記了還有他這樣一個人。有一次,梅裡韋瑟太太把侄女生孩子的所有細節跟米德太太說了遍,壓根兒沒想起阿爾奇就坐在車前趕車。只有在當前這種局勢之下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在戰前,婦女們連廚房也不會讓他進的,她們在後門口拿給他一些吃的,就把他打發走了。現在大家都歡迎了,因為有他在場就感到安全。他粗魯,沒有文化,而且骯髒,但他有能力地保護婦女們免受重建時期各種恐怖行為的威脅。他以保鏢為業,保護婦女的安全,這樣她們的丈夫白天就可以去工作,夜晚有事也可以出去了。
漸漸思嘉發現,自從阿爾奇來給她幹活之後,弗蘭克常常晚上出去,他說店裡的帳目需要結。現在生意好,上班時間顧不上結帳。有時他說朋友生病了,需要去照料一下。另外還有一個民主黨人的組織,每星期三晚上聚會,研究怎樣重新獲得選舉權,而弗蘭克從未缺席。思嘉覺得這個組織聚在一起不會談別的,只是議論戈登將軍怎樣比其他各位將軍功勞大,僅次於李將軍,他們還要把整個戰爭重打一遍,她看得清楚,在重新爭選舉權方面沒取得什麼進展。弗蘭克顯然是很喜歡參加這些聚會的,因為他總是待到最後,待到很晚。
艾希禮有時也出去照料病人,他也參加民主黨人的聚會,而且常常是和弗蘭克同一天晚上出去,每逢這種時候,阿爾奇就護送皮蒂、思嘉、韋德和小愛拉穿過後院,到媚蘭家去,兩個家庭在一起渡過這個夜晚,這幾個女人做針線活兒,阿爾奇說直挺挺地躺在客廳裡的沙發上打呼嚕,每呼一聲,他那灰白鬍子就跳動一陣。沒人請他在沙發上坐,而且這沙發是全家最精緻的一件傢具,每次見他往上前一躺,還把靴子放在漂亮的軟墊上,她們就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們誰也沒有這個勇氣出來阻攔他。有一次,他說幸虧他一躺下就會睡著,否則一幫女人像一群母雞似的不停地嘮嘮叨叨,會使他發瘋的。大家一聽,更不敢阻攔他了。
有時思嘉也納悶,阿爾奇到底是哪裡人,在媚蘭的地窖裡住下之前是幹什麼的,但一直沒敢問他。一看他那獨眼的嚴厲的面孔,好奇心也就消失了。她只曉得,聽他的口音,他是北方的人山裡人,他當過兵,在南方軍隊投降之前不久,他受了傷,丟了一隻眼睛、一條腿。有一天,她大罵休.埃爾辛,倒使得阿爾奇全盤托出了自己的經歷。
有一天早上,這個老頭兒趕著車送思嘉到休經管的木材廠去,思嘉發現廠子沒開工,黑人都不在,休無精打采地在樹底下坐著,工人都不見人影,他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一看這情形,思嘉怒火沖天,便毫不客平地和休發作起來,因為她剛弄到一份購買大宗木材的定單,而且要得很急,這份定單是她費了很大精力,搭上自己的姿色,而且爭了半天才弄到手的,而木材廠現在卻不開工。
「送我到那個廠子去,」她向阿爾奇吩咐道:「我知道路上要走很長時間,飯也吃不上了。不過我花錢雇你又是為了什麼呢?我要讓威爾克斯先生把手上的活兒停下來,先把我這批木材趕出來。說不定他那裡也沒開工呢。這可就好了!我從來沒見過休.埃爾辛這樣蠢貨!等約翰尼.加勒格爾一把商店蓋好,我就把他趕走。加勒格爾在北方佬軍隊裡幹過事,這有什麼關係?他能幹活兒。我從沒看見愛爾蘭人有發懶的。
我再也不雇自由的黑鬼了。那些人靠不住我要把加勒格爾找來。再雇上幾個犯人,他會讓他們幹活兒的,他……-」阿爾奇一聽這話,轉過頭來看著她,眼睛裡充滿了惡意,接著他用沙啞的聲音帶著冷酷的怒氣說:「你什麼時候雇來犯人,我什麼時候走。」思嘉大吃一驚,說:「哎呀!這是為什麼」「我知道雇犯人是怎麼回事,我管它叫謀殺犯人,買人就像買騾子一樣,他們受到的待遇連騾子都不如,他們挨打,挨餓,還要遭殺害。有誰過問呢?政府不管。政府已經把錢拿到手了。雇犯人的,他們也不管。他們只想花最少的錢給他們一口飯吃,讓他們幹最多的活兒。見鬼去吧,太太,我從來看不起女人,現在就更看不起女人了。」「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嘛?」「有的,」他的答話十分簡單。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當犯人當了將近四十年。」思嘉倒抽了一口冷氣,霎那間,倚在靠墊上直往後縮。原來阿爾奇這個謎和謎底在這裡,他之所以不願說出自己的姓和出生地,不願談自己的經歷,原因就在這裡,他說話不流利,對社會採取冷酷、仇恨的態度,原因也在這裡。四十年啊!他入獄的時候肯定還年輕。四十年啊!他一定是判的無期徒刑,而判無期徒刑的人……「是不是因為……殺人?」「是的,」他坦率地答道,同時抖了抖韁繩,「殺了老婆。」思嘉嚇得直眨眼睛。
鬍子遮蓋著的嘴唇好像動了動,彷彿他在譏笑思嘉這樣害怕。「你要是怕我殺你,感到緊張,那你可以放心,太太,我是不會殺你的。我不會無故殺死任何一個女人。」「你殺了你的老婆!」「她和我兄弟亂搞,他跑了,我就把她殺了。放蕩的女人就該殺,法律不應該為了這個就把一個人關起來,可卻把我關起來了。」「可是……你是怎麼出來的呢?跑出來的嗎?還是赦免了?」「可是說是赦免,」他緊緊地皺了皺那兩道灰色的濃眉,好像連續講話有困難。
「早在1864年,謝曼打到這裡,當時我在米萊吉維爾監獄,四十年來我一直關在那裡,獄長把我們這些犯人都召集起來,對我們說,北方佬來了,他們殺人,放火,現在除了黑鬼和女人以外,我要是還有什麼更恨的東西,那就是北方佬。」「那是為什麼?你曾經……你是不是認識幾個北方佬。」「不是,太太,但是我聽別人談起他們,聽說他們最愛多管閒事。我就恨那些愛管閒事的人。他們在佐治亞幹了些什麼呢?放走我們的黑奴,燒了我們的房子,殺了我們的牲畜,這是為什麼?獄長說,軍隊急著招兵,我們這些人誰要是參加,打完仗就可以釋放……如果還能活著的話。可是我們這些判了無期的,我們這些殺人犯,獄長說軍隊不要。說是要把我們送到另一所監獄去。我對獄長說,我和另外那些無期的不同,我進來,是因為殺了老婆,而她是該殺的,我要打北方佬,獄長覺得我言之有理,就把我夾在其他犯人裡邊,一塊兒放出來了。」他停下來,呼哧呼哧地喘了喘氣。
「說起來,真有意思。他們把我關起來,是因為我殺了人,他們把我放了,還給我一桿槍,去讓我去殺更多的人。重新得到自由,手裡還拿著槍,可真好呀!我們從米萊吉維爾出來的人打得不錯,殺了不少敵人,我們自己也死了一些,沒聽說有一個人開小差。戰爭結束以後,就把我們都放了,我丟了一條腿,丟了一隻眼,但是我不後悔。」「噢,」思嘉有氣無力地說。
她使勁回憶,當時急於擋住謝曼的軍隊猖狂進攻,把米萊吉維爾監獄的犯人放了來,關於這件事,她聽到過一些什麼情況。1864年聖誕節的時候,弗蘭克提起過這件事。他是怎麼說的?當時的情況她記不起來了。她彷彿又感到了那些日子裡出現的瘋狂恐怖氣氛,又聽到圍城的隆隆炮聲,又看到一串大車,鮮血滴滴答答,落在紅土路上,又看到鄉團列隊出發,其中有年輕的士官生,有兒童,比如費爾.米德,有老人,比如享利叔叔和梅裡韋瑟爺爺。犯人們也列隊出發,有的在聯盟末日戰死,有的在田納最後一戰,在冰天雪地裡凍僵。
一時間思嘉覺得這個老頭兒真是太傻,政府剝奪了他一生中40年光陰,他卻還為它而戰。為了一樁算不上犯罪的罪行,佐治亞州剝奪了他的青春和中年,而他卻把一條腿和一隻眼睛奉獻給了佐治亞州。這使她回想起瑞德在戰爭初期說過的話,她想起他說他在這個社會裡受排擠,決不會為它而戰。但是到了緊急關頭,他還是為它而戰了,這和阿爾奇的情況是一樣的,在思嘉看來,所有南方人,無論地位高下,都是注重道義的傻瓜,他們重視毫無意義的言論,卻不關心自己的皮肉。
思嘉看了一眼阿爾奇特那雙骨節腫大的老手,那兩支手槍和短刀,馬上又產生了一陣恐懼之感,在社會上四處流竄的還有沒有其他像阿爾奇這樣的犯人,為了聯邦的利益而赦免了殺人犯「無賴、小偷?真的,街上的每一個陌生人都可能是殺人犯。弗蘭克要是知道了阿爾奇的真實情況,可就麻煩了。要是皮蒂姑媽……她準會嚇死的。至於媚蘭……思嘉恨不得把阿爾奇的真實情況告訴她,也算是對她的一種懲罰,誰讓她收容不三不四的人,還硬塞給親戚朋友呢?
「我……我很高興,你能把這些情況告訴我,阿爾奇,我……我是不會告訴別人的,威爾克斯太太和其他的一些婦女要是知道了,會感到十會震驚的。」「其實,威爾克斯太太是知道的,頭一天晚上,她讓我在地窖裡住下的時候,我就告訴她了,難道你以為像她這樣和善的女人,我能不告訴她,就讓她收容我嗎?」「神明保佑我們!」思嘉非常驚訝地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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