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159)

《Gone with the Wind》
瑪格麗特.密契爾(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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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管瑞德的理由是什麼,反正思嘉發現他這個伴還是最受歡迎的。他總是全神貫注地聽她發牢騷,說她怎樣失去了顧客,怎樣放了呆帳,約翰遜先生如何欺騙她,以及休多麼無能,等等。他聽說她賺錢了,便鼓掌喝采,而弗蘭克聽了只會溺愛地微微一笑,皮蒂更是茫然,只能「哎呀」一聲完事。她明白瑞德一定經常在幫她攬生意,因為他很熟悉或認識所有闊綽的北方佬和提包黨人。但是,他卻始終否認自己幫了什麼忙。她瞭解他的為人,而且從來也沒信任過他,但是只要看見他騎著那匹大黑馬沿林蔭路轉彎過來,她便會高興得打起精神,有點情不自禁了。等到他跳進她的馬車,從她手裡接過韁繩,對她說幾句俏皮話,她便覺得自己既年輕又快活,又嬌媚動人,雖然滿懷憂慮,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也全不在意了。她對他差不多可以無話不談,不用費盡心兒隱瞞自己的動機和自己的真實想法,也從未有過覺得無話可說的情況,像跟弗蘭克在一起的時候那樣……甚至,如果她坦白點的話,可以說像跟艾希禮在一起的。不過,當然,她同艾希禮的談話中有那麼多東西由於面子關係是不好說出來的,因此也就不好多加評論了。總之,有一個像瑞德這樣的朋友,使她感到很欣慰,何況目前由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他又決定對她規規矩矩。這非常令人寬慰,因為近來她的朋友實在太少了。

  「瑞德,為什麼這個城裡的人都這樣卑鄙下流,都這樣非議我呢?」就在彼得大叔發出最後通牒之後不久她煩躁地這樣問他。「他們說得最糟糕的人,到底是我還是提包黨人,都很難說了!其實我只不過於做我自己的事,又沒幹過什麼壞事,而且……」「要說你沒幹過什麼壞事,那只是因為你沒有碰到機會罷了,而且也許他們模模糊糊地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唔,請你嚴肅一點吧!他們都把我氣瘋了。我所幹的也不過是想弄點錢嘛,而且……」「就因為你所幹的與別的女人所幹的不同,而且你又取得一點小小的成就。正像以前告訴過你的,這就是在任何一個社會都不能寬恕的一種罪惡。只要你跟別人不一樣,你就該死!思嘉,就因為你的木廠辦得成功,這對於每一個沒有成功的男人來說,便是一種恥辱。你要記住,一個有教養的女性應該待在家裡,應該對災後復甦而殘酷的世界一無所知才好。」

「但如果我一直待在自己家裡,我就會沒有什麼好幹的了。」「總的說來,就是你應該高雅而自豪去餓肚子。」「嘿,胡說八道!你就瞧瞧梅裡韋瑟太太吧。她在賣餡餅給北方佬,這可比開木廠更糟呢。埃爾辛太太在給人家縫縫補補,招些房客。至於范妮,她是在瓷器上畫些誰也不要看的醜東西,可是為了幫助她誰都去買,而且……」「不過你沒有看到問題的實質,我的寶貝兒。她們的事業都不得意,所以沒有觸犯那些南方男人強烈的自尊心。這些男人還會說:『可憐而又可愛的傻娘們,她們幹得很難呀!不過那也好,就讓她們去覺得自己是在幫忙吧。』再說,你提到的那些太太可並沒覺得幹活是一種享受。她們總讓大家知道,她們現在幹活是不得已的,一旦有個男人來解放她們,讓她們擺脫這種不適合女人的勞動,她們就不幹了。因此大家都為她們感到難過。可是你呢,你明顯地是喜歡幹活的,而且顯然不想讓任何男人來管你的事,所以也就沒有人會為你感到難過了。就為這一點,亞特蘭大人也決不會原諒你。因為替別人感到難過是一樁非常令人高興的事呀。」「有時我真的希望你能嚴肅一點。」「你是否聽到過這樣一句東方的格言:『儘管狗在狂吠,大篷車繼續前進。』讓他們叫去吧,思嘉。我想什麼東西也無法阻擋你這輛大篷車的。」「但是我賺點錢,他們憑什麼要管呢?」「思嘉,你可不能樣樣都想要呀!你要麼像現在這樣不守婦道只管賺錢,同時到處受人家的冷笑,要麼就自命清高,受凍挨餓,贏得許多朋友。可是你已經作出自己的選擇了。」「我可不願受窮,」她馬上說。「不過,這是正確的選擇吧,你說呢?」「如果你最需要的是錢。」「是的,我愛錢勝過世界上任何別的東西。」「那麼這就是你唯一的選擇。不過這一選擇,就像你所需要的大部分東西那樣,附帶著一種懲罰,這就是寂寞。」這話使她沉默了片刻。這倒是真的。她靜下來想想,的確是有點寂寞……因為缺乏女伴感到的寂寞。在戰爭年代,她情緒低落時可以去找愛倫。自從愛倫去世之後,一直總還有媚蘭和她作伴,當然她和媚蘭除了在塔拉一起幹苦活以外沒有什麼共同之處。可現在一個女伴也沒有了,因為皮蒂姑媽除了她自己那小小的閒談圈子之外,對人生是沒有什麼想法的。

  「我想……我想,」她開始猶豫地說,「就跟女人的關係而言,我始終是寂寞的。但亞特蘭大的女人之所以討厭我,也不僅僅是由於我在工作。反正她們就是不喜歡我。除了我母親,沒有哪個女人真正喜歡過我,就連那些妹妹也是這樣。我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不過就是在戰前,甚至在我跟查理結婚之前,女人們對我所做的一切就似乎都不贊成……」「你忘了威爾克斯太太了吧,」瑞德的眼睛惡意地閃亮了一下。「她總是完全贊成你的嘛。我敢說,除了殺人,無論你幹什麼她都會贊成的。」思嘉冷酷地想道:「她甚至也贊成殺人呢。」接著便輕蔑地笑起來。

  「啊,媚蘭!」她忽然想起,但緊接著就悲歎道:「只有媚蘭是唯一贊成我的女人,不過可以肯定也不是我的什麼光榮,因為她壓根兒連一隻母雞的見識都沒有。要是她真有點見識……」她有點發窘,沒有說下去了。

  「要是她真有點見識,她會發現有些事情她是無法贊同的,」瑞德替她把話說完。「好了,你當然對於這些比我更清楚。」「啊,你這該死的記憶力和臭德行!」「對於你這種不公平的粗魯勁兒,我理應不予理睬,現在就算了吧,讓我們還是說正經的吧。我看你得自己打定主意。要是你與眾不同,你就應該與世隔絕,不僅與你的同齡人,而且還得與你的父輩那一代,以及你子女那一代,全都隔絕。他們決不會理解你,無論你幹什麼,他們都會表示忿怒。不過你祖父母也許會為你感到自豪,或許會說:『這個女兒跟她父親一模一樣了,』同時你的孫子輩也會羨慕地讚歎:『我們的老祖母一定是個十分辛辣的人物呢!』他們都想學你。」思嘉給惹得哈哈大笑起來。

  「有時候你真能悟出個真理來!我的外祖母羅畢拉德就是這樣。以前我只要一淘氣,嬤嬤就拿她來警戒我。外祖母像冰一樣冷酷,對自己和別人的舉止都很嚴格,但是她嫁了三次人,引得那些情敵為她決鬥過無數次,她抹胭脂,穿領口低得嚇人的衣服,而且沒有……嗯……不怎麼喜歡穿內衣。」「所以你非常敬佩她,儘管你還是盡量想學你的母親!我有個祖父,是巴特勒家族的,他是個海盜。」

  「不是真的吧!是讓俘虜蒙著眼走船板的那種海盜?」「我敢說只要那樣能弄到錢,他就會讓人蒙著眼走船板的。總之,他弄到好多錢,後來留給父親一大筆遺產。不過家裡人總是小心地稱他為『船長』。在我出生之前很久,他在一家酒館跟人吵架時被打死了。不用說,他的死對於子女倒是一大解脫,因為這位老先生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酒一落肚便忘記自己是個退休的船長,一味訴說過去的經歷,把他的兒女們都嚇壞了。不過我很佩服他,而且盡力想更多地模仿他而不是我自己的父親,因為我父親是位和藹可親的紳士,有許多體面的習慣和虔誠的格言……所以你看事情就是這樣。我保證你的孩子們也不會贊成你。思嘉,就像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現在不贊成你這樣。你的孩子們也許會是些吃不了苦,缺乏男子漢氣慨的人,因為一般吃過苦的人的子女往往是這樣。而且對他們更糟的是,你像所有的母親一樣,大概已下定決心不讓他們去經歷你所經歷過的苦難了。這可大錯特錯了。吃苦要麼使人成材,要麼把人毀掉。所以你就得等待你的孫子輩來贊同你了。」「我不知道我們的孫子輩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你這個『我們』是不是暗示我和你會有共同的孫子輩呀?」

  「去你的吧,肯尼迪太太!」

  思嘉立即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臉漲得通紅。叫她難為情的不光是他那句開玩笑的話,因為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這愈來愈粗的腰身。他倆以往誰也沒有提到她懷孕的事,因為她跟瑞德在一起時總是把膝毯一直蓋到腑窩底下,即使天氣很暖和也是這樣;她總以女人的習慣安慰自己,以為這樣一蓋別人就看不出來。現在發現他已經知道,便突然惱羞成怒,受不了了。

  「你替我滾下車去,你這個下流坯,」她聲音顫抖地說。

  「我才不會幹這種事情,」他平靜地回答。「等你還沒到家天就要黑了,這裡又來了一幫新的黑人,就住在泉水附近的帳篷和棚屋裡,聽說都是些下流的黑鬼。我看你又何必給那些容易感情衝動的三K黨人製造一個理由,讓他們今天夜裡穿上睡袍出去奔跑呢。」「你滾吧!」她喊中著,使勁去奪他手裡的韁繩,可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向她襲來。瑞德馬上勒住馬,遞給她兩條乾淨的手帕,又相當熟練地把她那個歪在馬車邊上的腦袋托起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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