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我折向那座小山,並到了那裡。現在就只剩找個能躺下來的地方了,就是並不安全,至少也是隱蔽的。可是荒原的表面看上去都一樣平坦,只有色彩上有些差別;燈心草和苔蘚茂密生長的濕地呈青色;而只長歐石南的乾土壤是黑色的。
約莫下午兩點,我進了村莊。一條街的盡頭開著一個小店,窗裡放著一些麵包。我對一塊麵包很眼饞。有那樣一塊點心,我也許還能恢復一點力氣,要是沒有,再往前走就困難了。一回到我的同類之間,心頭便又升起了要恢復精力的願望。
兩天過去了。夏天的一個傍晚,馬車伕讓我在一個叫作惠特克勞斯的地方下了車,憑我給的那點錢他已無法再把我往前拉,而在這個世上,我連一個先令也拿不出來了。此刻,馬車已駛出一英里,撇下我孤單一人。
我這麼做了,羅切斯特先生觀察著我的臉色,看出我已經這麼辦了。他的怒氣被激到了極點。不管會產生什麼後果,他都得發作一會兒。他從房間一頭走過來,抓住我胳膊,把我的腰緊緊抱住。他眼睛那麼冒火,彷彿要把我吞下去似的。
我急不可耐地等著晚間的到來,這樣可以把你召到我面前。我懷疑,你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性格,對我來說,一種全新的性格,我很想對它進行深層的探索,瞭解得更透徹。你進了房間,目光與神態既靦腆又很有主見。你穿著古怪——很像你現在的樣子。我使你開了腔,不久我就發現你身上充滿奇怪的反差。
我完全按這個建議去做。我的父親和哥哥沒有把我婚姻的底細透給他們的舊識,因為在我寫給他們的第一封信裡,我就向他們通報了我的婚配——已經開始感受到它極其討厭的後果,而且從那一家人的性格和體質中,看到了我可怕的前景一一我附帶又敦促他們嚴守秘密。
出於貪婪,我父親決心把他的財產合在一起,而不能容忍把它分割,留給我相當一部分。他決定一切都歸我哥哥羅蘭,然而也不忍心我這個兒子成為窮光蛋,還得通過一樁富有的婚事解決我的生計。不久之後他替我找了個伴侶。
那你錯了。你一點也不瞭解我,一點也不瞭解我會怎樣地愛。你身上每一丁點皮肉如同我自己身上的一樣,對我來說都非常寶貴,病痛之時也一樣如此。你的腦袋是我的寶貝,要是出了毛病,也照樣是我的寶貝。
我內心的另一個聲音卻認為我能這樣做,而且預言我應當這麼做。我斟酌著這個決定,希望自己軟弱些,以躲避已經為我舖下的可怕的痛苦道路。而良心己變成暴君,抓住激情的喉嚨,嘲弄地告訴她,她那美麗的腳已經陷入了泥沼,還發誓要用鐵臂把她推入深不可測的痛苦深淵。
重婚是一個醜陋的字眼!——然而我有意重婚,但命運卻挫敗了我,或者上天制止了我—一也許是後者。此刻我並不比魔鬼好多少。就像我那位牧師會告訴我的那樣,必定會受到上帝最嚴正的審判——甚至該受不滅的火和不死的蟲的折磨。
索菲婭七點鐘來替我打扮,確實費了好久才大功告成。那麼久,我想羅切斯特先生對我的拖延有些不耐煩了,派人來問,我為什麼還沒有到。索菲婭正用一枚飾針把面紗(畢竟只是一塊淡色的普通方巾)繫到我頭髮上,一待完畢,我便急急忙忙從她手下鑽了出去。
序幕完了,先生,故事還沒有開場呢。醒來時一道強光弄得我眼睛發花。我想——呵,那是日光!可是我搞錯了,那不過是燭光。我猜想索菲婭已經進屋了。梳妝台上有一盞燈,而衣櫥門大開著,睡覺前我曾把我的婚禮服和面紗放進櫥裡。我聽見了一陣悉悉粹粹的聲音。
我打了鈴,吩咐把托盤拿走。再次只剩下我們兩人時,我撥了拔火,在我主人膝邊找了個低矮的位置坐下。「將近半夜了,」我說。
一個月的求婚期過去了,只剩下了最後幾個小時。結婚的日子已經臨近,不會推遲。一切準備工作也已就緒,至少我手頭沒有別的事兒要幹了。我的箱子已收拾停當,鎖好,捆好,沿小房間的牆根,一字兒擺開,明天這個時候,這些東西會早已登上去倫敦的旅程
傍晚時他按時把我叫了去。我早已準備了事兒讓他幹,因為我決不想整個晚上跟他這麼促膝談心。我記得他的嗓子很漂亮,還知道他喜歡唱歌——好歌手一般都這樣。我自己不會唱歌,而且按他那種苛刻的標準,我也不懂音樂。但我喜歡聽出色的表演。
他聲色俱厲。我想起了費爾法克斯太太令人寒心的警告和讓我掃興的疑慮,內心的希望便蒙上了一層虛幻渺茫的陰影。我自認能左右他的感覺失掉了一半。我正要機械地服從他,而不再規勸時,他扶我進了馬車,瞧了瞧我的臉。
我很快就穿好衣服,一聽到羅切斯特先生離開費爾法克斯太太的起居室,便匆匆下樓趕到那裡。這位老太太在讀她早晨該讀的一段《聖經》——那天的功課。面前擺著打開的《聖經》,《聖經》上放著一付眼鏡。她忙著的事兒被羅切斯特先生的宣佈打斷後,此刻似乎已經忘記。
我在梳頭時朝鏡子裡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臉,感到它不再平庸了。面容透出了希望,臉色有了活力,眼睛彷彿看到了果實的源泉,從光彩奪目的漣漪中借來了光芒。我向來不願去看我主人,因為我怕我的目光會使他不愉快。
我聽著聽著便抽抽噎噎地哭泣起來,再也抑制不住強忍住的感情,不得不任其流露了。我痛苦萬分地渾身顫慄著。到了終於開口時,我便只能表達一個衝動的願望:但願自己從來沒有生下來,從未到過桑菲爾德。
仲夏明媚的陽光普照英格蘭。當時那種一連幾天日麗天清的氣候,甚至一天半天都難得惠顧我們這個波浪環繞的島國。彷彿持續的意大利天氣從南方飄移過來,像一群燦爛的候鳥,落在英格蘭的懸崖上歇腳。乾草已經收好,桑菲爾德周圍的田野已經收割乾淨,顯出一片新綠。
在桑菲爾德的草地上,他們也在曬制乾草呢,或者更確切些,我到達的時刻,農夫們正好下工,肩上扛著草耙回家去。我只要再走過一兩塊草地,就可以穿過大路,到達門口了。籬笆上長了那麼多薔薇花!但我已顧不上去採摘,巴不得立即趕到府上。
羅切斯特先生只准許我缺席一周,但我還沒有離開蓋茨黑德,一個月就已經過去了。我希望葬禮後立即動身,喬治亞娜卻懇求我一直待到她去倫敦,因為來這裡張羅姐姐的葬禮和解決家庭事務的吉卜森舅舅,終於邀請她上那兒了。
一天晚上,她比往常話要多些,告訴我約翰的行為和家庭瀕臨毀滅的威脅是她煩惱的根源。但她說現在已經靜下心來,下定了決心。
那裡是一張熟悉的面孔,依舊那樣嚴厲和無情——難以打動的眼睛和微微揚起的專橫獨斷的眉毛,曾有多少次俯視我,射來恫嚇和仇視的目光!此刻重睹那冷酷的線條,我童年時恐怖與悲傷的記憶又統統復活了!然而我還是彎下身子,吻了吻她。她朝我看看。
五月一日下午五點左右,我到了蓋茨黑德府門房,上府宅之前我先進去瞧瞧。裡面十分整潔,裝飾窗上掛著小小的白色窗簾,地板一塵不染,爐柵和爐具都擦得珵亮,爐子裡燃著明淨的火苗。貝茜坐在火爐邊上,餵著最小的一個孩子,羅伯特和妹妹在牆角不聲不響地玩著。
預感真是個怪物!還有感應,還有徵兆,都無不如此。三者合一構成了人類至今無法索解的秘密。我平生從未譏笑過預感,因為我自己也有過這種奇怪的經歷。我相信心靈感應是存在的(例如在關係甚遠、久不往來、完全生疏的親戚之間,儘管彼此疏遠,但都認不有著同一個淵源)。
這時已是五點半,太陽就要升起。不過我發覺廚房裡依然黑洞洞靜悄悄的。邊門上了栓,我把它打開,盡量不發出聲來。院子裡一片沉寂。但院門敞開著,有輛驛車停在外面,馬匹都套了馬具,車伕坐在車座上。我走上前去,告訴他先生們就要來了。
游移的暗影和閃爍的光芒在四處浮動和跳躍,我一會兒看到了鬍子醫生路加垂著頭;一會兒看到了聖約翰飄動的長髮;不久又看到了猶大魔鬼似的面孔,在嵌板上突現出來,似乎漸漸地有了生命,眼看就要以最大的背叛者撒旦的化身出現。
平常我是拉好帳幔睡覺的,而那回卻忘了,也忘了把百葉窗放下來。結果,一輪皎潔的滿月(因為那天夜色很好),沿著自己的軌道,來到我窗戶對面的天空,透過一無遮攔的窗玻璃窺視著我,用她那清麗的目光把我喚醒。
我跪了下來。她沒有向我俯下身來,只是緊緊盯著我,隨後又靠回到椅子上。她開始咕噥起來:「火焰在眼睛裡閃爍,眼睛像露水一樣閃光;看上去溫柔而充滿感情,笑對著我的閒聊,顯得非常敏感。清晰的眼球上掠過一個又一個印象,笑容一旦消失,神色便轉為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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