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乎日不遇事時,盡算好人,一遇個小小題目,便考出本態,假遇著難者、大者,知成個甚麼人?所以古人不可輕易笑,恐我當此未便在渠上也。
屋漏之地可服鬼神,室家之中不厭妻子,然後謂之真學、真養。勉強於大庭廣眾之中,幸一時一事不露本象,遂稱之曰賢人,君子恐未必然。這一口呼吸去,萬古再無復返之理。呼吸暗積,不覺白頭,靜觀君子所以撫髀而愛時也。
然而愛時不同,富貴之士歎榮顯之未極,功名之士歎事業之末成,放達之士恣情於酒以樂餘年,貪鄙之士苦心于家以遺後嗣。然猶可取者,功名之士耳。彼三人者,何貴於愛時哉?惟知道君子憂年數之日促,歎義理之無窮,天生此身無以稱塞,誠恐性分有缺,不能全歸,錯過一生也。此之謂真愛時。所謂此日不再得,此日足可惜者,皆救火追亡之念,踐形盡性之心也。嗚呼!不患無時,而患奔時。苟不棄時,而此心快足,雖夕死何恨?不然,即百歲,幸生也。
身不修而惴惴焉,毀譽之是恤;學不進而汲汲焉,榮辱之是憂,此學者之通病也。冰見烈火,吾知其易易也,然而以熾炭鑠堅冰,必舒徐而後盡;盡為寒水,又必待舒徐而後溫;溫為沸湯,又必待舒徐而後竭。夫學豈有速化之理哉?是故善學者無躁心,有事勿忘從容以俟之而巳。
學問大要,須把天道、人情、物理、世故識得透徹,卻以胸中獨得中正底道理消息之。與人為善,真是好念頭。不知心無理路者,淡而不覺;道不相同者,拂而不入。強聒雜施,吾儒之戒也。孔子啟憤發、悱復、三隅,中人以下不語上,豈是倦於誨人?謂兩無益耳。
故大聲不煩奏,至教不苟傳。
羅百家者,多浩瀚之詞;工一家者,有獨詣之語。學者欲以有限之目力,而欲竟其律涯;以鹵莽之心思,而欲探其蘊奧,豈不難哉?故學貴有擇。講學人不必另尋題目,只將四書六經發明得聖賢之道精盡有心得。此心默契千古,便是真正學問。善學者如鬧市求前,摩肩重足得一步便緊一步。
有志之士要百行兼修,萬善俱足。若只作一種人,硜硜自守,沾沾自多,這便不長進。《大學》一部書,統於明德兩字;《中庸》一部書,統於修道兩字。學識一分不到,便有一分遮障。譬之掘河分隔,一界土不通,便是一段流不去,須是衝開,要一點礙不得。涵養一分不到,便有一分氣質。譬之燒炭成熟,一分木未透,便是一分煙不止,須待灼透,要一點煙也不得。
除了中字,再沒道理;除了敬字,再投學問。
心得之學,難與口耳者道;口耳之學,到心得者前,如權度之於輕重短長,一毫掩護不得。學者只能使心平氣和,便有幾分工夫。心乎氣和人遇事卻執持擔當,毅然不撓,便有幾分人品。
學莫大於明分。進德要知是性分,修業要知是職分,所遇之窮通,要知是定分。一率作,則覺有意味,日濃日豔,雖難事,不至成功不休;一間斷,則漸覺疏離,日畏日怯,雖易事,再使繼續甚難。是以聖學在無息,聖心曰不已。一息一已,難接難起,此學者之大懼也。余平生德業無成,正坐此病。《詩》曰:「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吾黨日宜三復之。
堯、舜、禹、湯、文、武全從「不自滿假」四字做出,至於孔子,平生謙退沖虛,引過自責,只看著世間有無窮之道理,自家有未盡之分量。聖人之心蓋如此。孟子自任太勇,自視太高,而孜孜向學,〔舀欠〕〔舀欠〕自歉之意,似不見有宋儒口中談論都是道理,身所持循亦不著世俗,豈不聖賢路上人哉?但人非堯、舜,誰無氣質?稍偏,造詣未至,識見未融,體驗未到,物欲未忘底過失,只是自家平生之所不足者,再不肯口中說出,以自勉自責,亦不肯向別人招認,以求相勸相規。
所以自孟子以來,學問都似登壇說法,直下承當,終日說短道長,談天論性,看著自家便是聖人,更無分毫可增益處。只這見識,便與聖人作用已自不同,如何到得聖人地位?
性躁急人,常令之理紛解結;性遲緩人,常令之逐獵追奔。推此類,則氣質之性無不漸反。言平穩二宇極可玩。蓋天下之事,惟平則穩,行險亦有得的,終是不穩。故君子居易。二分寒暑之中也,晝夜分停,多不過七、八日;二至寒暑之偏也,晝夜偏長,每每二十三日。始知中道難持,偏氣易勝,天且然也。故堯舜毅然曰允執,蓋以人事勝耳。
裡面五分,外面只發得五分,多一釐不得;裡面十分,外面自發得十分,少一釐不得。誠之不可掩如此,夫故曰不誠無物。休躡著人家腳跟走,此是自得學問。
正門學脈切近精實,旁門學脈奇特玄遠;正門工夫戒慎恐懼,旁門工夫曠大逍遙;正門宗指漸次,旁門宗指逕頓;正門造詣俟其自然,旁門造詣矯揉造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