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界牌公社(3)
(二)王大爺
年三十晚上,兩個樹疙瘩在堂屋的地坑裡燃起紅紅的火。王大娘的一家,兒子、娘倆和兩個孩子,加上她的大哥,連同我們一共十一個人便圍著「火爐」團起了年。
按中國民俗,三十晚上是要通宵守歲的,所以我們大家都不準備睡覺。王大爺的精神特別好。也許,今晚上這熱鬧的氣氛打破了他長期獨居的沉悶,看得出他是一個地道的中國老式農民,兩杯白乾下肚,便打開了話匣,叨叨不絕的講他民國三十年後為地主幫長工十幾年生活。
他說:「那時,我佃的是李老七的五畝田,兩畝坡土,到了秋收,打完殼子,要交糧是真的,可是,你們知道吧,這兒富得很,天府之國你們清楚嗎?」他抹了一下花白的鬍鬚,像一個老教師在教一群孩子。「每年除乾打淨,七畝地也要收三千斤,除交了租子,再差的年分也要把堂屋裡的殼囤子裝滿,我這輩子還沒聽說過沒得糧食吃的。」
王大娘向他直丟眼色,示意他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但是被酒漲紅了臉的王大爺沒有理她,繼續嘮叨著:「一過中秋,我們就跟老七挑糧交佃,那老七也算仁義,早就給我們準備了幾罈子酒放在那裡,他家開的酒廠,現在還在巖彎那裡,你們知道一罈酒有多少嗎?大壇六十斤,小壇三十斤。幫他家的佃戶,見人一大壇。」
他又倒了一小杯酒,端了起來:「這兒過年,講的是規矩,主人家挨家挨戶,到佃客屋請酒,從三十晚直喝到初五。臘月初八殺年豬,哪一家都要把圈裡的過年豬拖來宰了。年要過到十五,肉是吃膩了的,年年都要剩半邊,熏來掛起。」他講得十分的得意,一雙長滿了繭巴的大手不停的在空中比劃。
魯召已經喝得酒糟鼻發紅了,他在那裡聽他講,一言不發。長期生活在城市,對「解放前」的農村一無所知的我,從他那平凡的介紹中感到了新鮮。在我的印象中,他說的李老七,就是在50年我所看到的龍鳳村鬥地主時,被農民包圍跪在煤炭渣上,雙膝流血苦苦哀告的秀才了。這些人至今大多已死去,留下來的也是被民兵們嚴格管制,不敢說一句真話。當然,問題絕不在這些李老七如何,就像我們今天的遭遇一樣。
夜漸漸深沉,王大爺也漸漸關上了他的話匣。孩子倒在他的懷裡,在溫暖的爐火前沉沉睡去。我卻凝望著王大娘開始花白的頭發出神,看上去她比我的母親年長大約十歲。
我腦子裡重新翻騰起這一年來傳奇般的經歷,隔離反省,扣右派,挨批鬥,下鄉;趙家父子燒包穀;界牌的大兵團作戰……
我體會到在這場巨變中,億萬農民的不幸和所陷的慘境,尤其是親身經歷了被報紙吹得天花亂墜的「衛星試驗田」的內幕。這是當時在校園裡,在宣傳報導中無論如何都無法知道的。
就從這開始,我丟掉了少年天真的幻想。
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我一直懷疑人性會被暴力扭曲得令人無法看到希望。(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