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亡靈,哭望天涯(一)

——一個志願者的災區見聞
譚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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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天地是那樣寧靜安詳,一如它逝去的無數個日夜。14點28分,刹那間,山崩地陷,從地底深處,張開一個看不見的血盆大口,吞噬了千萬鮮活的生命。

在山搖地動的一瞬間,鮮活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在塵埃瀰漫的坍塌前,爍目的財富是如此慘白。斷橋、殘梁、破瓦、廢墟……呼喊、掙扎、哭泣、跪拜……

幾天之後,我自重慶出發,從什邡到綿竹,從綿竹到綿陽,從綿陽到彭州,從彭州到北川,從北川到都江堰,踩過一片片殘磚碎瓦,越過一道道斷垣殘壁,透過迷濛的淚眼,看到一朵朵如花生命的悲涼凋殘……

什邡洛水,沒有墓碑的新墳

洛水,位於什邡西北的一個鄉鎮,鄰近山區,也鄰近汶川地震中心。

道路已經實施了管制,外來者很可能被阻攔在外面。我一位朋友的朋友——什邡中學的王老師是洛水人,他帶領我們東繞西繞進入了洛水。

我到達時,搶救生命的緊張與悲壯已經結束,部隊在清理廢墟,居民在帳蓬或自行搭建的棚房裏開始新的生活。

王老師告訴我,地震發生的當天,他就趕回了洛水,親眼目睹了大量的屍體和那一幕慘烈。他當時拍了很多照片,但是被公安強迫刪除了。「我不刪他們就要砸相機。」王老師說。

王老師告訴我,洛水鎮傷亡最慘烈、受損最嚴重的是鎮中心小學和中學。

我先來到小學。

小學在鎮的邊上,遠遠就看見坍塌的校舍。走進破損的校門,四下空無一人,廢墟上散落著課本、書包、文具盒和殘破的桌椅。洛水小學剛好垮塌了學生最多的四層教學樓,十幾個班的學生大多沒跑出來。鎮上居民說,有一百多名學生遇難。

緊靠小學兩旁,各有一間民房和一幢居民樓,居民樓屹立不倒,幾乎完好無損。後得知那是修建於上世紀八十代的鐵路職工宿舍。民房已被損壞,但裏面還有人——一個老人。

我走近老人,問起小學的情況。老人說,教學樓垮得很快,轉眼就垮了,但是,與它相連的辦公樓沒垮。當初辦公樓和教學樓是同時修的,辦公樓修好後據說是沒錢了,教學樓停了一段時間的工。

「那房子修得太水了。」老人說。「修建時我就在旁邊看,一是水泥孬,二是鋼筋不合格。好高的房子,好大的跨度,用什麼材料,根本沒那麼用。過了沒多久,房子就有裂縫,地基有些下沉。地震時,轟的一聲,像放黃煙,一下子就垮了,看不見了,你說有多結實?什麼時候修的?記得是1993年,建築商叫吳前志(音)。死了多少學生?搶救快結束時我問了一個當官的,他說有一百七、八。有的說不止,有200多。」

提到死去的學生,老人突然抽泣起來——他的孫女何瑩也遇難了!

不過,何瑩不是被小學的教學樓掩埋,而是被中學的教學樓埋葬。

「都是典型的『豆腐渣』工程!」老人的兒子、何瑩的父親何均華憤憤地說。「房子垮下來,樓板都看不到一塊完整的!就像農村那種窯灰渣房子,垮成一堆渣。太慘了,那些娃娃,多乖一個個,有的沒了頭,有的沒得身子,有的沒有手腳,操場上排了好幾排……」

我希望去看看何瑩遇難的地方,何均華紅腫著雙眼把我帶到洛水中學。

中學大門緊閉,但旁邊的圍牆已垮,撲面而來是一大堆坍塌的斷梁殘板。這兒原來是一幢四層樓的教學樓,同洛水小學一樣,也與辦公樓相連。

何均華站在廢墟旁說,初中的教學樓沒垮,高三單獨修的房子也沒垮,只有高二、高三的這幢樓垮了。教學樓是十多年前修的,修好不久就出現裂縫,於是用磁磚來把裂縫遮掩。「我女兒還有幾天就滿18歲了,是高二、三班的學生。她一向很聽話,也很愛讀書,每次都早早趕到學校。地震時,她班上住校的同學還沒來,她很快就跑到門口,但是,樓房垮得太快,一震就散。她離門外只差一米了,如果樓房能多支撐一、兩秒鐘……」

由於種種原因,救援工作未能及時、更未能專業地展開,何瑩直到第三天才被挖出來。她身上幾乎沒有受傷,身子也還是軟的,只是口鼻裏有很多泥沙,分析原因,她主要是窒息而死。

與教學樓緊緊相連的是辦公樓。我挪開辦公樓門道口的木板,進入「閒人免進」的校園。

校園的操場上,坐著幾個人,我打聽遇難學生的人數,他們避而不答。最後,一位保安模樣的人低聲說:「告訴你吧,已落實的有名有姓的是84個。」

洛水中學的教師宿舍、辦公樓等都沒有垮塌,只有與辦公樓相連的教學樓垮了,同洛水小學一樣,也是「粉碎性骨折」。

「粉碎性骨折」的廢墟上也散落著大量的課本,課本上還寫有學生的名字。一本署名「田甜」的高一課本《思想政治》上,用英文題寫著:「Believe yourself and you can do best! Go for it !!」

一堆碎磚上,有幾張學生的照片,我拾起一看,上面是幾個聚會的同學,正對著鏡頭,笑得那麼開心,那麼燦爛!

他們還在嗎?!

我把照片放進筆記本,低垂著頭逃離了何瑩和84個生命戛然而止的校園。

出門後,忍不住回頭望去,但見廢墟的前面,校門的旁邊,兀自立著一塊沒震倒的大宣傳畫——在雙手捧著一株綠芽的畫上,是紅筆大書的標語:「全社會都來關心青少年的健康成長」。

我渴望到何瑩的墳上去看看。

沿著一條新劈出的灑滿石灰的土路,何均華把我帶到鎮外一個山坡上的巨大「墳墓」前。說「墳墓」不準確,因為眼前既沒有墳塋也沒有墓碑。

但是,這兒埋葬著百餘名地震遇難學生,他們成群躺在這新挖出的大坑裏,就像他們仍在校園的群體裏。

幾乎每一位遇難者的位置上都立著一塊磚頭,磚頭一半埋在黃土裏,一半露在外面。「磚頭墓碑」上沒有名字,只有一個數字編號。何瑩的編號是17,右邊16號是鄧秋月(17歲半),左邊18號是劉述秋(18歲)。她們是何瑩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與何瑩同時遇難。

「我們唯一能做的是把她的好朋友同她緊靠在一起。」何均華站在女兒的「磚頭墓碑」前沙啞著聲音說。「她們三人從小非常要好,一直同學……」

我俯首凝視何均華遞給我的他女兒和同學好友的留言簿。那上面,有鄧秋月填寫的未來的最大理想:當著名工程師;有劉述秋最喜愛的動物:小狗。還有「好友留言」:無論是時間的距離,還是空間的距離,都無法隔斷我們的視線。每天晚上,我們都在思念中相見。

留言簿裏,幾個女孩笑得那麼燦爛、那麼鮮活、那麼些亮麗、那麼單純、那麼美好。

腳下,是寫著「16」、「17」、「18」數位的半截磚頭,以及磚頭下面永恆的沉寂。

四周很靜,山風徐徐吹來,在灑滿白色石灰的草叢中鳴鳴低鳴。

夕陽正緩緩西沉,血紅的殘光無聲無息照在這「墓碑」林立的墳地上……

綿竹九龍,廢墟上的堅韌

九龍鎮,位於綿竹市西北,跑馬山腳下,正好在川西平原和茶坪山脈的交匯處。同四公里外的遵道鎮一樣,這兒原本山青水秀風光旖旎。突來的災難轉眼間毀滅了跑馬山下的田園風光和安詳寧靜。去九龍鎮的路上,舉目四望,滿目瘡痍,到處是村舍倒塌後殘牆碎瓦的破敗和淒荒。進入九龍鎮,迎面是半截殘存的樓房。樓房孤零零地立在瓦礫間,無聲地向人們述說這兒曾經發生的慘烈。

鎮上,受災最重、人員傷亡最大的,又是學校。

綿竹,是這次地震災難中人員傷亡僅次於北川的重災區,其中,學校的損毀和學生的傷亡又是重中之重。五福鎮、遵道鎮、九龍鎮、武都鄉、金花鎮、青平鎮、天池鄉……更不用說還有漢旺鎮那聞名全國的東汽中學了。

九龍鎮小學的三層樓房已完全變成一堆廢墟,只有廁所和一間辦公室倖存。該小學還辦有幼兒班,因此,廢墟上既散落著小學生的課本,也丟棄著幼稚園的玩具。

七、八個戰士正在廢墟上挖掘。地震已過去了8天,搜救工作已經結束,但是,頭一天下午,在噴灑消毒藥水時,不少人都聽到瓦礫下傳來小孩的聲音。部隊當即展開搜救,未果,第二天繼續挖掘。電視臺的也來了,希望拍到奇蹟。但是,幾個小時過去了,一無所獲。

(注:半個多月後,6月5日的黃昏,我第三次來到九龍,這時,這堆廢墟上布滿了花圈,花圈的中心貼著遇難學生的照片,兩邊的輓聯上分別寫著「愛子(女)XXX一路走好」和「爸爸媽媽永遠愛你」。有的花圈前還供放著孩子生前喜歡的一些東西。在一個叫王X的可愛小男孩照片旁,放著一本書——《艾麗絲漫遊奇境記》。廢墟中間,一支紅燭還在孤零零地發出淒冷的光,它的前面,是一個大大的花圈。花圈背靠著一堆斷梁殘磚。廢墟上,懸掛著幾條白底黑字的橫幅,上面大書:「為死於危樓的孩子們申冤」、「孩子死不瞑目,生者怎能安心?」)

九龍鎮小學的三至六年級在鎮的另一頭。這所學校垮塌得很獨特,四層樓的教學樓全部垮塌,唯獨教學樓中間的樓梯間挺立不倒。遠遠望去,殘存的樓梯間孤零零地聳立在一片廢墟上,它背映著灰濛濛的天空和陰沉沉的大山,給人一種強烈的悲壯和淒涼的視覺衝擊。就是這幅畫面,被綿竹市教育局配上重慶梁平那張受傷小學生的頭像,做成了「救救孩子」的宣傳手冊封面。在樓梯間前,我見到了校長張永華和剛好在樓梯間撿回一條命的教師李永祥。他們告訴我,學校目前已落實的遇難學生有96人。

不過,九龍的政府辦公樓沒有垮塌,連一些村辦公樓都完好無損。我在九龍鎮雙同村看到,那幢黃牆紅瓦的村辦公樓挺立在一片瓦礫旁,完完整整,連一條裂縫都沒有。屋頂上那幾個鮮紅的大字「九龍雙同村」光光燦燦,在四周滿目的瘡痍中,它顯得那麼堅實有力。

九龍鎮沒有大學,但卻有一個大學生,一個非常優秀的大學生罹難。
他叫楊道俊,22歲,是四川農業大學林學園藝學院的四年級學生,還有一個多月他就畢業了。實際上,他已在湖北找到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這次從湖北回來,一是回校辦事,二是探望母親。他原定5月14日返湖北,但那一陣山搖地動讓他永遠留在了故鄉。

他的家在鎮外一公里遠的一個大水塘附近,是單家獨戶。帶路的村民介紹,地震發生時,楊道俊的父親楊運海在貴州打工,楊道俊和母親劉雁蓉在家同時遇難。村民還說,楊家很窮,楊運海很晚才結婚生子,他很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三口之家,為這個家他傾注了全部心血。由於窮,請不起幫工,建房子時他獨自一人一塊一塊地背石頭,一擔一擔地挑土,房子從一間到兩間,從兩間到三間,兒子也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楊運海從貴州趕回來後,村民們怕他想不通尋短,幾天幾夜寸步不離地守著他,也不讓他去看他的家和他妻兒的墳。

來到楊家坍塌的屋前,楊運海不在,我請帶路的村民去找他,然後獨自注視著這個被地震轉眼間摧毀的家園。

在廢墟的一個角落,我看見一個被砸爛的電腦和一堆散亂的書籍,其中有《園林工程製圖》、《人體工程學與室內設計》、《盆景學》、《草坪學》、《園林生態學》等等。一張列印單引起我的注意,拾起一看,是楊道俊的成績單:植物學,96;微積分,85;大學語文,95;園林美術,80……成績單上共列出了58門課程的成績。

22歲的楊道俊永遠不再需要這堆書籍和這張成績單了!

站在殘破雜亂的斷梁瓦礫上,抬眼望天,天空,灰濛濛的,十分寂靜。

楊運海趕來了,雖然已52歲,但身體壯實,一看就是那種吃苦耐勞的農家漢子。

「我30歲才得了這個兒子,小學時老師說他成績很好,我還不信,後來發現他確實喜歡讀書,考試常常是班上第一名,我於是決心再窮再苦都要供他上大學。這幾十年我沒日沒夜地幹,主要就是為了他。花了多少錢?大學四年8萬多,加上小學到高中,總共有20多萬。剛熬出頭,看到希望了,突然一切都沒了,就那麼幾秒鐘……

「地震時,他已經跑到了門口,我們是平房,跑出來很容易,他年輕人,反應快,本來可以逃出來。從後來挖出的他的姿勢看,他是跑到門口時返身去看屋裏的媽……」

楊運海講述時很平靜,我原以為他會十分悲傷,但他眼裏沒有一滴眼淚。旁邊的村民說,楊運海哭了三天三夜,淚水已經流乾了。

我給了他200元錢,告訴他,這是一個名叫甘露的四川美術學院的大學生託我帶給災民的。作為學生,她也不富裕,但她真心想為災區盡一點力。

聽了這話,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離別時,楊運海說:「我不會垮下去,我要對得起所有關心我幫助我的人。我還不算老,也還有力氣,我打算今後再找個老婆,一切重新再來!」

楊運海說這話時語氣很堅定,態度也很認真。那一刻我很感動,在自然的災難面前,人的生命非常脆弱,然而在垮塌的廢墟上,人的意志十分堅韌。(未完待續)

(注:三年前採訪地震災區後寫的文章,這篇文章已經在美國「人與人權」連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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