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暴虐的「罰吃」
中午收工回來,跟在衣衫破爛,疲憊不堪的囚奴列隊的後面,經常可以看到一個被反捆起來的「越軌者」跟在後面,他的頰上吊著一個糊滿泥巴的蘿蔔或包穀,等隊伍進了大門在壩子裡站好,那被捆的人照例被叫到反省圈裡。
有一次輪到平時沉默寡言的張華富,為了一個剛從土裡拔起來得蘿蔔,被當兵的逮住,扎扎實實挨了一個五花大綁,那「偷」的蘿蔔就甩在他的身旁。
大家開過飯,他也足足被捆了一個小時,從崗哨上下來的哨兵才將他鬆綁,並命令他從地上撿起剛才還掛在他身上的蘿蔔,喝道:「把它嚼來吃了」。張華富傻眼站在那裡,沒想到挨了一繩子,還要把這個泥蘿蔔連蔭吃下去。
我在獄中看到老管們的私刑毆打、捆綁、罰站是經常的,但第一次見到連泥帶蘿蔔蔭罰吃的懲罰。張華富遲疑了起來,那士兵便吼起來:「你不是要吃蘿蔔嗎?現在我就看你把它吃下去!」他獰笑著。
在士兵的淫威下,張華富像一頭野豬把那蘿蔔連蔭帶泥嚼吞了下去。
囚奴有一種乞丐特有的消化能力,再髒再臭,總之從醫學觀點,吃下去會生病的東西都會消化掉。士兵瞪著眼睛看他吃完,然後給了他兩記耳光,便大搖大擺離去,好像對這種「新刑罰」兌現,對他產生了一種心理上的滿足。
我因此從劊子手身上總結出他們有「虐待癖」,用來解釋這種反人性現象的內在原因,否則很難說清這些對奴隸的暴虐!
中耕季節,被太陽烘得水汽很悶的包穀林裡,藏在高出人頭的玉米桿茂盛的枝葉下,要完成任務的奴隸們,忍受包穀葉上抖落下來的粉塵沾在皮膚上的奇癢,忍受像蒸籠般悶熱的水氣,大汗淋漓的緊張勞作。剛剛才吐出粉紅包穀鬚的包穀,用它魔鬼般的芳香,誘惑著在它旁邊為它培土的流放者。
大約十點鐘光景,早上的半罐包穀粑早已滑進大腸,空虛的腹中就會發出一種令人難受的飢餓信號。靠我不到五公尺的餘波,向四方窺視了一下,看到帶槍的士兵們躲在附近的山洞裡打撲克,便向他身後的人打了一手勢,兩人竄進了更密的包穀林中,不出一分鐘,便取來五六個一尺多長的包穀。
二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撕開裹在包穀上的綠衣,以麻利的動作迅速地將撕下的包穀殼分散埋在土裡,蹲在潮濕的地上取過那乳白色的包穀,立即開始大口嚼起來。
兩個人狼吞虎嚥的用不超過三分鐘的時間,速戰速決以後,便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坐著休息。那餘波兒本是生產隊的「慣偷」,其手腳之快是全隊少有的,他自己就介紹,說他一夜之間把生產隊放養幾十隻鴨子全部偷完,第二天在離鴨棚五里路的鄉場上全部賣掉。
這偷包穀的事,簡直是小菜一碟。所以縱然守包穀林的人已多次發現林中的包穀被偷,但從來沒有捉住過。
有一次終於被跟蹤在後面的何慶雲,發現了蛛絲馬跡。他在壘兜的包穀土中意外發現了沒有遮蓋好的包穀殼,跟著那行包穀查去那正是餘波薅的那一行,扒開一看,一大堆剛剛從包穀棒子上撕下來的殼立即現了出來。
下班時,兩個年輕人被叫出列,三個士兵把兩人,扎扎實實的捆了起來,並將那堆從地裡撿的包穀殼捆好,吊在他們的胸前,令所有在田間薅好包穀的人統統站到田坎上。
聽到遠處場部的廣播喇叭裡,傳來了下班時才播放的「社會主義好」的輕鬆樂曲,囚奴肚子早已嘰咕吵開了。當兵的押著餘波兩人走在後方,向山下的六隊蠕動,聽到當兵的對兩個被捆的人發出呵責聲:「今天老子要你們兩個把這包穀殼全部吞下去。」
我心中不覺一怔,這當兵的不是說著玩的。蘿蔔蔭加泥巴尚可以嚼來嚥下,這包穀殼上全身是細針一樣的粉末,加上那硬質的殼衣,就是甩給牲畜用來餵馬也難於下嚥。這不等於要活活地撐死兩個小伙子嗎?
我真為他們求生而承受毒刑感到痛惜。我更替那些「砸爛舊社會的鎖鏈」站在無辜者頭上作威作福,把囚奴當作豬狗不如的「黨棍」,感到羞恥。面對著這一群惡棍!我又為自己書生氣的軟弱感到氣憤。此時,我跟著大家,一齊向監獄走去,看看老管們今天又要幹出什麼虐待人的新花樣?
走進鐵門,兩個被捆得大汗淋漓的年青人,按老規矩站到崗哨下的反省圈裡。不一會崗樓上走下兩個士兵,鬆綁後,一大堆綠色的包穀殼從兩人身上散落下來。一個士兵向兩人下令道:「你們反正是要吃的,我今天就看你們兩把這地上的包穀殼全部給我嚼來吃掉,你們知道六隊的管理爺這一關是不好過的。」
說著他死死的盯著那撒在一地的包穀殼,一面用槍上的刺刀去剌餘波的手,我還以為剛才在工地上兩個老管只是在捆人的時候,順口說說而已,看來他們是當真要看人怎麼吃下包穀殼了,心中又是一緊。
餘波入獄的時間太短,缺少對監獄中這種非人虐待的應對經驗,仗著平時手腳麻利,看到別人受到種種虐待,老以為不會落到自己身上,所以頗不檢點,今天是輪到自己了。
兩人膽怯地望著站在旁邊,端著刺刀虎視他們的士兵,直到兩個當兵的眼裡直冒凶光,用刺刀在自己身上劃出了一道道血印,才從地上撿起那包穀殼,無可耐何地塞進了自己的嘴裡。然而嚼了好一陣實在無法吞食下去,用一種哀求的眼光看著那兩個士兵。
不料守著他的士兵槍尖扎進了他的肉裡,使他猛然一驚,拚命的將包在嘴裡的包穀殼狠狠吞下。頓時他翻著白眼,剛剛吞下的包穀殼立刻翻腸兜肚地全部吐了出來,而那執著刺刀的士兵和崗樓上的圍觀者,報以哈哈大笑!
徐世奎背著手走了過來,看到滿臉脹得通紅的餘波嘔吐不止的慘狀,只皺皺眉頭,頗不以為然的罵道:「那一個教你們偷吃生冷,隊部對你們天天都在教育,你們就是當成耳邊風,看來光憑口說沒有用,非得讓你們賞賞辣子湯的味道,這叫自作自受,活該!」邊說邊從他們的身邊走開了。
六隊的看守們,在對付關押在這裡的囚奴們,發揮他們的創造性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有時候折磨人的辦法,是正常人不敢想的。光這罰吃,曾逼著小監裡關押的瘋子吃下糞便,硬逼著張華富連泥帶蔭的嚥下蘿蔔,而今又逼人吞下包穀殼,不知道他們這些暴行,何時才被清算?
他們盡可造下種種天理人心不容的罪孽,!在當時這樣的事在六隊圈子裡,卻成了劊子手取樂的剌激。而對於我們這些同命運的人因為看多了,而變得麻木不仁……(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