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六月的平原,還鄉路上全是鬱鬱莽莽蒼翠的顏色,空氣裡充滿了油菜成熟的香味。沿途的大南風烈烈地吹著,她搭了一天的車,夜半才敲開家門。卻大清晨的,就端了一盆衣衫下河去洗。村中的那口大荷塘還在晨霧裡,水面露出荷葉的尖尖角,捲成一筒一筒,隨著水波蕩漾,筒尖的露珠落進河裡,叮咚一聲。木糶上的主婦們在淘米、擇菜,嚶嚶地一片人聲,做媳婦的在低聲對人咬牙傾訴婆婆的罪惡。牽藤拎著一頭棒槌,大搖大擺地,挽起褲管走下河,水聲登時熱鬧起來了,嘩啦嘩啦地,鮮花盛開的大床單揚起來,一片絢麗地,撒網也似投到水裡。木糶邊青蔥一片的小荷葉捲筒,都在疾風裡紛紛退到塘中央去了。
「哦喲,誰把我的米筲箕都打翻了喲!是牽藤呀!我說哪個人這麼刁滑哩?」
「牽藤牽藤,你何時回來的?何時到的家?」
「五黃六月奔波回來割菜籽,看伢子。勞苦人哩。」
「牽藤,哎呀,你沒家裡白淨了哩,皮色黑了好多,也瘦了,原來廣東太陽真的曬死人呢。」
牽藤活泛地撒著網,咧開紅嘴唇開心地笑著,一笑兩個酒窩。打鈴鐺似地,清清亮亮的笑。對於四面八方的問詢她高聲大氣地答:「搭長途車回來的呀。昨晚上到的家。回來看下老不死的,小討債的,抬抬腳就又要走的。」這是她的衣錦還鄉。坐了一夜的車也不耽誤她神采奕奕,穿金戴銀。
她落在荷荷的眼裡,是穿粉紅短袖衫,藍色牛仔褲捲起,好看、玲瓏、摩登的一個鮮豔的人。頭髮燙了時髦的金黃色,鵝蛋臉,靈活的黑眼睛,眼珠子黑黑的,笑起來眼彎彎的,媚媚的。她的腳丫子站在清水裡,嘩啦嘩啦地揮起她旌旗一樣的粉色床單,四方都是她的聲息。
荷荷懨懨地蹲在水邊,默默地用一把木梳子通頭髮,頭髮又多又密,在枕頭上睡一夜,打了好多結。每一次從學校回到家,她都是這樣的不開心。
聽見荷塘裡的熱鬧,爹娘也住了竹簾子,上來湊熱鬧。娘熱情地將人們問過牽藤的話,又問了一遍,並附和著人們對牽藤膚色的評價。牽藤也熱烈地回應著,將說了一早上的話再一次重述一遍。這時候,娘就使喚女兒:「荷荷,你叫嫂嫂呀!死女子,見了人開一聲口都難。看你牽藤嫂嫂,多能幹!」
荷荷的家是荷塘邊一所青磚青瓦的小房屋,單薄、平凡得唯有自己家的孩子才不會走錯門。牽藤嫁來長興家七八年了,對這家的幾口人只有個依稀的印象。是荷荷娘的這聲殷切叮囑,才讓她陡然記起這家有個小姑娘。她帶笑的嗓門又脆又親熱地喚道:「咿呀荷荷,都長成大人了呢!一定是不認得嫂嫂了?生得這樣好,你媽媽拿什麼餵的你?」
荷荷在母親的數落裡,一直低著眉垂著眼簾,對著那片靜靜的水面照著鏡子,用梳子一下一下通著那一頭理不清的三千煩惱絲。聽牽藤又大驚小怪地讚美她:「這荷荷的頭髮生得多好呀!青緞子一樣,換給我好不好?」
荷荷受寵若驚地,心裡想著要笑,然而,在壓抑的成長年華裡慣常繃緊了的小臉,到底沒配合好她的心意。她抬起一張白白的梨子臉,尖尖的下頜,黑黝黝的一雙眼睛,向牽藤隔著河望了一眼。牽藤們從遠方回到熟識的老家,總會被這些生疏的面孔,黑眼睛亮晶晶的打量,硬梗梗地頂撞了一下。
夜晚,荷荷家正在吃夜飯,炒南瓜花,綠豆粥,醬洋薑,一碗小河魚是唯一的葷腥。看見牽藤來,荷荷就起身去堂屋搬了一把竹椅,在她面前輕輕放下。牽藤笑嘻嘻翹著蘭花指,從碗裡拈起一條小河魚,愉快地放進嘴巴裡。
娘殷切地相問道:「牽藤姐姐,我們都指望你能幹人呢,你在城裡瞄一瞄有沒有我家荷荷做得來的事情?幫著我荷荷留心一下。」
牽藤說:「荷荷不是在念書的麼?」
娘熱情地否定:「可以不讀的呀,她讀書成績很一般的,也不喜歡上學。再說,她上頭又有兩個哥哥在讀大學呢。」後頭的這句話,才是最緊要的,最在情理的。
牽藤笑吟吟地問:「荷荷你自己說呢?你是願意跟我去深圳還是在家念書?再多讀兩年,歲數大點再出門,也好的。」
「只要找得到事做,就去。這時候就可以去!」荷荷細聲細氣地說,心裡帶著一股怨氣,口氣乾脆得很。她上頭的兩個哥哥,一個在高三,立即要考大學,一個呢,正在念大學。她荷荷讀書又不行,比不上哥哥那麼立竿見影地聰明,當然了,也不是不行得說不過去,可是念書若是過幾年又考上了大學,也還得要家裡供好幾年—–怕就怕這個。爹娘在田裡彎腰駝背磨了一輩子,她也不想給老鬼添辛苦的。可是,這兩個老鬼也太偏心了,偏得明目張膽,荷荷就很氣了。去就去!
娘一聽荷荷乾脆的語氣,被她的話扔得字字都痛,還樂呵呵對牽藤說:「你看,她自己也想去吧。她心野呢,不喜歡上學的。」
爹呢,一聲不吭地將割艾草的鐮刀撿到屋裡去,從廚房裡提了一壺剛剛煮好的夜茶,拿瓷碗裝了一碗,雙手畢恭畢敬地端給牽藤。且破天荒地舀了一碗,默默地遞給女兒,那目光就像老牛的眼睛一樣,忠厚、弱小,充滿無奈的舔犢之情,荷荷心頭那點藍汪汪的怒火,都被這碗心酸的溫茶給澆滅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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