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芙蓉鎮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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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過《芙蓉鎮》後,覺得印象極好……特別是展現一個小小地區在這個十年人爲倏忽風雨中,一些小人物隨著風雨來時的動盪而產生的悲歡離合,不僅用「傳神」二字能盡讚美之意!文字處理得特別準確,對話如面其人,都是少見的。—-沈從文(中國現代著名文學家)

山鎮風俗畫

一. 一覽風物

芙蓉鎭坐落在湘、粵、桂三省交界的峽谷平壩裡,古來爲商旅歇宿、豪傑聚義、兵家必爭的關隘要地。

有一溪一河兩條水路繞著鎭子流過,流出鎭口里把路遠就滙合了,因而三面環水,是個狹長半島似的地形。從鎭裡出發,往南過渡口,可下廣東;往西去,過石拱橋,是一條通向廣西的大路。

不曉得是哪朝哪代,鎭守這裡的山官大人施行仁政,或者說是附庸風雅圖個縣志州史留名,命人傍著綠豆色的一溪一河,栽下了幾長溜花枝招展、綠蔭拂岸的木芙蓉,成爲一鎭的風水;又派民夫把後山腳下的大片沼澤開掘成方方湖塘,遍種水芙蓉,養魚、採蓮、產藕,作爲山官衙門的「官產」。

每當湖塘水芙蓉競開,或是河岸上木芙蓉鬥艷的季節,這五嶺山脈腹地的平壩,便頓是個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了。

木芙蓉根、莖、花、皮,均可入藥。水芙蓉則上結蓮子,下產蓮藕,就連它翠綠色的銅鑼一樣圓圓蓋滿湖面的肥大葉片,也可讓蜻蜓立足,青蛙翹首,露珠兒滴溜;採摘下來,還可給遠行的腳夫包中伙飯菜,做荷葉麥子粑子,蓋小商販的生意擔子,遮趕墟女人的竹籃筐,被放牛娃兒當草帽擋日頭……一物百用,各各不同。

小河、小溪、小鎭,因此得名「芙蓉河」、「玉葉溪」、「芙蓉鎭」。

芙蓉鎭街面不大。十幾家鋪子、幾十戶住家緊緊夾著一條青石板街。鋪子和鋪子是那樣的擠密,以至一家煮狗肉,滿街聞香氣;以至誰家娃兒跌交碰脫牙、打了碗,街坊鄰里心中都有數;以至妹娃家的私房話,年輕夫婦的打情罵俏,都常常被隔壁鄰居聽了去,傳爲一鎭的祕聞趣事,笑料談資。

偶爾某戶人家弟兄內訌,夫妻鬥毆,整條街道便會騷動起來,人們往來奔走,相告相勸,如同一河受驚的鴨群,半天不得平息。

不是逢墟的日子,街兩邊的住戶還會從各自的閣樓上朝街對面的閣樓搭長竹竿,晾曬一應布物:衣衫褲子、裙子被子。山風吹過,但見通街上空「萬國旗」紛紛揚揚,紅紅綠綠,五花八門。

再加上懸掛在各家瓦檐下的串串紅辣椒,束束金黃色的苞穀種,個個白裡泛青的葫蘆瓜,形成兩條顏色富麗的夾街彩帶……人在下邊過,雞在下邊啼,貓狗在下邊梭竄,別有一種風情,另成一番景象。

一年四時八節,鎭上居民講人緣,有互贈吃食的習慣。

黃曆三月三做清明花粑子,四月八蒸蒔田米粉肉,五月端午包糯米粽子、喝雄黃艾葉酒,六月六誰家院裡的梨瓜、菜瓜熟得早,七月七早禾嘗新,八月中秋家做土月餅,九月重陽柿果下樹,金秋十月娶親嫁女,臘月初八製「臘八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爺上天……

構成家家戶戶吃食果品的原料雖然大同小異,但一經巧媳婦們配上各種作料做將出來,樣式家家不同,味道各各有別,最樂意街坊鄰居品嚐之後誇讚幾句,就像在暗中做著民間副食品展覽、色香味品比一般。

便是平常日子,誰家吃個有眼珠子、腳爪子的葷腥,也一定不忘夾給隔壁娃兒三塊兩塊,由著娃兒高高興興地回家去向父母親炫耀自己碗裡的收穫。飯後,做娘的必得牽了娃兒過來坐坐,嘴裡儘管拉扯說笑些旁的事,那神色卻是完完全全的道謝。

芙蓉鎭街面雖小,居民不多,可是一到逢墟日子就是個萬人集市。集市的主要場所不在青石板街,而在街後臨河那塊二、三十畝見方的土坪,舊社會留下了兩溜石柱撐梁、青瓦蓋頂、四向皆空的長亭。

長亭對面,立著個油彩斑駁的古老戲臺。解放初時墟期循舊例,逢三、六、九,一旬三墟,一月九集。三省十八縣,漢家客商,瑤家獵戶、藥匠,壯家小販,都在這裡雲集貿易。

豬行牛市,蔬菜果品,香菇木耳,懶蛇活猴,海參洋布,日用百貨,飲食小攤……滿墟滿街人成河,嗡嗡嚶嚶,萬頭攢動。

若是站在後山坡上看下去,晴天是一片頭巾、花帕、草帽,雨天是一片斗篷、紙傘、布傘。人們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倒像滙流浮游在一座湖泊上。從賣涼水到做牙行掮客,不少人靠了這墟場營生。據說鎭上有戶窮漢,竟靠專撿豬行牛市上的糞肥發了家……

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因天底下的人都要去鍊鋼煮鐵,去發射各種名揚世界的高產衛星,加上區、縣政府行文限制農村集市貿易,批判城鄉資本主義勢力,芙蓉鎭由三天一墟變成了星期墟,變成了十天墟,最後成了半月墟。逐漸過渡,達到市場消滅,就是社會主義完成,進入共產主義仙境。

可是據說由於老天爺不作美,田、土、山塲不景氣,加上帝修反搗蛋,共產主義天堂的門坎太高,沒躍進去不打緊,還一跤子從半天雲裡跌下來,結結實實落到了貧瘠窮困的人間土地上,過上了公共食堂大鍋青菜湯的苦日子,半月墟上賣的淨是糠耙、苦珠、蕨粉、葛根、土茯苓。

馬瘦毛長,人瘦面黃。國家和百姓都得了水腫病。客商絕跡,墟場不成墟場,而明賭暗娼,神拳點打,摸扒拐騙卻風行一時……

直到前年──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縣政府才又行下公文,改半月墟爲五天墟,首先從墟期上放寬了尺度,便利物資交流。因元氣大傷,芙蓉鎭再沒有恢復成爲三省十八縣客商雲集的萬人集市。

***

近年來芙蓉鎭上稱得上生意興隆的,不是原先遠近聞名的豬行牛市,而是本鎭胡玉音所開設的米豆腐攤子。

胡玉音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靑年女子。來她攤子前站著、坐著、蹲著吃碗米豆腐打點心的客人,習慣於喊她爲「芙蓉姐子」。也有那等好調笑的角色稱她爲「芙蓉仙子」。

說她是仙子,當然有點子過譽。但胡玉音黑眉大眼,面如滿月,胸脯豐滿,體態動情,卻是過往客商有目共睹的。鎭糧站主任谷燕山打了個比方:「芙蓉姐的肉色潔白細嫩得和她所賣的米豆腐一個樣。」

她待客熱情,性情柔順,手頭俐落,不分生熟客人,不論穿著優劣,都是笑臉迎送:

「再來一碗?添勺湯打口乾?」

「好走好走,下一墟會面!」

加上她的食具乾淨,米豆腐量頭足,作料香辣,油水也比旁的攤子來得厚,一角錢一碗,隨意添湯,所以她的攤子面前總是客來客往不斷線。

「買賣買賣,和氣生財。」

「買主買主,衣食父母。」

這是胡玉音從父母那裡得來的「家訓」。據傳她的母親早年間曾在一個大口岸上當過花容月貌的青樓女子,後來和一個小伙計私奔到這省邊地界的山鎭上來,隱姓埋名,開了一家頗受過往客商歡迎的夫妻客棧。

夫婦倆年過四十,燒香拜佛,才生下胡玉音一個獨女。

「玉音,玉音」,就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老母所賜的意思。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也是胡玉音招郞收親後不久,兩老就雙雙去世了。那時還沒有實行頂職補員制度,胡玉音和新郞公就參加鎭上的初級社,成了農業戶。逢墟趕場賣米豆腐,還是近兩年的事呢。

講起來都有點不好意思啓齒,胡玉音做生意是從提著竹籃筐賣糠菜粑粑起手,逐步過渡到賣蕨粉粑粑、薯粉耙粑,發展成擺米豆腐攤子的。她不是承襲了甚麼祖業,是飢腸轆轆的苦日子教會了她營生的本領。

「芙蓉姐子!來兩碗多放剁辣椒的!」

「好咧……祇怕會辣得你兄弟肚擠眼痛!」

「我肚擠眼痛,姐子你給治?」

「放屁。」

「女老表!一碗米豆腐加二兩白燒!」

「來,天氣熱,給你同志這碗寬湯的。白酒請到對面鋪子裡去去買。」

「芙蓉姐,來碗白水米豆腐,我就喜歡你手巴子一樣白嫩的,吃了好走路。」

「下鍋就熟。長嘴刮舌,你媳婦大約又有兩天沒有喊你跪床腳、扯你的大耳朵了!」

「我倒想姐子你扯扯我的大耳朵哩!」

「缺德少教的,吃了白水豆腐舌頭起泡,舌根生瘡,保佑你下一世當啞巴!」

「莫咒莫咒,米豆腐攤子要少一個老主顧,你捨得?」

就是罵人、咒人,胡玉音眼睛裡也是含著溫柔的徵笑,嗓音也和唱歌一樣的好聽。對這些常到她攤上來的主顧們,她有講有笑,親切隨和得就像待自己的本家兄弟樣的。

的確,她的米豆腐攤子有幾個老主顧,是每墟必到的。

首先是鎮糧站主任谷燕山。老谷四十來歲,北方人,是個鰥夫,為人忠厚樸實。

不曉得怎麼搞的,谷燕山前年秋天忽然通知胡玉音,可以每墟從糧站打米廠賣給她碎米穀頭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胡玉音兩口子感激得只差沒有給谷主任磕頭,喊恩人。

從此,谷燕山每墟都要來米豆腐攤子坐上一坐,默默地打量著腳勤手快、接應四方的胡玉音,彷彿在細細品味著她的青春芳容。因他為人正派,所以對「芙蓉姐子」那個頗為輕浮俗氣的比喻,都沒有引起什麼非議。

再一個是本鎮大隊的黨支書滿庚哥。

滿庚哥三十來歲,是個轉業軍人,跟胡玉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認了他做乾哥。乾哥每墟來攤子上坐一坐,賞光吃兩碗不數票子的米豆腐去,是很有象徵意義的,無形中印證了米豆腐攤子的合法性,告訴逢墟趕場的人們,米豆腐攤子是得到黨支部准許、黨支書支持的。

吃米豆腐不數票子的人物還有一個,就是本鎮上有名的「運動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幾歲年紀,生得圓頭圓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可是每逢政府派人來抓中心,開展什麼運動,他就必定跑紅一陣,吹哨子傳人開會啦,會場上領頭呼口號造氣氛啦,值夜班看守壞人啦,十分得力。

等到中心一過,運動告一段落,他也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嘴巴又好油膩,愛沾葷腥,人家一個錢當三個花,他三個錢當一個錢吃。來米豆腐攤前一坐,總是一聲:「弟嫂,來兩碗,記帳!」一副當之無愧的神氣。

有時還當著胡玉音的面,拍著她男人的肩膀開玩笑:「兄弟!怎麼搞的?你和弟嫂成親七、八年了,弟嫂還像個黃花女,沒有裝起窰?要不要請個師傅,做個娃娃包靠!」

講得兩口子臉塊緋紅,氣也不是,惱也不是,罵也不是。

對於這個白吃食的人,胡玉音雖是心裡不悅,但本鎮上的街坊,來了運動又十分跑紅的,自然招惹不起,白給吃還要陪個笑臉呢!

每墟必來的主顧中,有個怪人值得一提。這人外號「秦癲子」,大名秦書田,是個五類分子。

秦書田原先是個吃快活飯的人,當過州立中學的音體教員,本縣歌舞團的編導,一九五七年因編演反動歌舞劇,利用民歌反黨,劃成右派,被開除回鄉生產。

他態度頑固,從沒有承認過自己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只承認自己犯過兩回男女關係的錯誤,請求大隊支書黎滿庚將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換成「壞分子」帽子,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理論。

他來胡玉音的攤子上吃米豆腐,總是等客人少的時刻,笑笑眯眯的,嘴裡則總是哼著一句「米米梭,梭米來米多來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癲子!你見天哼的什麼鬼腔怪調?」有人問。

「廣東音樂《步步高》,跳舞的。」他回答。

「你還步步高?明明當了五類分子,步步低啦!」

「是呀,對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書田十分知趣,眼睛不亂看,半句話不多講。「瘦狗莫踢,病馬莫欺。」

倒是胡玉音覺得他落魄,有些造孽。有時舀給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還特意下得重一點。

逢墟趕集,跑生意做買賣,魚龍混雜,清濁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見風使舵、望水彎船的;巧嘴利舌、活貨說死、死貨說活的;倒買倒賣、手辣腳狠的,什麼樣人沒有呢?

「芙蓉姐子」米豆腐攤子前的幾個主顧常客就暫且介紹到這裡。這些年來,人們的生活也像一個市場。在下面的整個故事裡,這幾個主顧無所謂主角、配角、生旦、淨丑、花頭、黑頭,都會相繼出場,輪番和讀者見面的。

二. 女經理

芙蓉鎮街面雖小,國營商店卻有三家:百貨店、南雜店、飲食店。三家店子分別聳立在青石板街的街頭、街中、街尾。光從地理位置上講,就占著絕對優勢,居於控制全鎮商業活動的地位。

飲食店的女經理李國香,新近才從縣商業局調來,對鎮上的自由市場有著一種特殊的敏感。每逢墟日,她特別關注各種飲食小攤經售的形形色色零星小吃的興衰狀況,看看究竟有多少私營攤販在和自己的國營飲食店爭奪顧客,威脅國營食品市場。

她像個舊時的鎮長太太似的,挺起那已經不十分發達了的胸脯,在墟場上看過來,查過去,最後看中了「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攤子。她暗暗吃驚的是,原來「米豆腐西施」的臉貌長相,就是一張招攬顧客的廣告畫!更不用講她服務周到、笑笑微微的經營手腕了。

「這些該死的男人!一個個就和饞貓一樣,總是圍著米豆腐攤子轉……」

她作為國營飲食店的經理,不覺地就降低了自己的身分,認定「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攤子,是鎮上唯一能和她爭一高下的潛在威脅。

一天逢墟,女經理和「芙蓉姐子」吵了一架。起因很小,原也和國營飲食店經理的職務大不相干。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本鎮屠戶,這一墟竟捎來兩副豬雜,切成細絲,炒得香噴噴辣乎乎的,用來給每碗米豆腐蓋碼子。價錢不變。結果米豆腐攤子前邊排起了隊伍,有的人吃油了嘴巴,吃了兩碗吃三碗。無形中把對面國營飲食店的顧客拉走了一大半。

「這還了得?小攤販竟來和國營店子搶生意?」

於是女經理三腳兩步走到米豆腐攤子前,立眉橫眼地把戴了塊「牛眼睛」(山裡人對手錶的戲稱) 的手伸了過去:「老鄉,把你的營業許可證交出來看看!」

胡玉音不知她的來由,連忙停住碗勺陪笑說:「經理大姐,我做這點小本生意,墟墟都在稅務所上了稅的。鎮上大人娃兒都曉得……」

「營業證!我要驗驗你的營業證!」

女經理的手沒有縮回:「若是沒有營業證,就叫我們的職工來收你的攤子!」

溫順本份的胡玉音傻了眼:「經理大姐,你行行好,抬抬手,我賣點米豆腐,擺明擺白的,又不是黑市!」

這可把那些等著吃米豆腐的人惹惱了,紛紛站出來幫腔:「她擺她的攤子,你開你的店子,井水不犯河水,她又沒踩著哪家的墳地!」

「今天日子好,牛槽裡伸進馬腦殼來啦!」

「女經理,還是去整整你自己的店子吧,三鮮麵莫再吃出老鼠屎來就好啦!哈哈哈……」

後來還是糧站主任谷燕山出面,給雙方打了圓場:「算啦算啦,在一個鎮上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有話到市管會和稅務所去講!」

把李國香氣的喲!真想大罵一通資本主義尾巴們!

芙蓉鎮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窩藏壞人壞事,對她這個外來幹部欺生。

李國香本是縣商業局的人事幹部,縣委財貿書記楊民高的外甥女,全縣商業戰線以批資本主義出名的女將。

據說早在一九五八年,她就獻計獻策,由縣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顆「工商衛星」:對全縣小攤小販進行了一次突擊性大清理。她的事跡還登過省報,一躍而成為縣裡的紅人,很快入了黨,提了幹。

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今年春上,正當要被提拔為縣商業局副局長時,她和有家有室的縣委財辦主任的祕事不幸泄露。因她去醫院打胎時不得不交代出肚裡孽種的來歷。為了愛護典型,祕事當然被嚴格控制在極小的範圍內。就連負責給她墮胎的女醫生,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區搞「血防」去了。李國香也暫時受點委屈,下到芙蓉鎮飲食店來當經理。可憐巴巴的連個股級幹部都沒夠上呢。

女經理今年三十二歲。年過三十二對於一個尚未成家的女人來說,是一個複雜的年紀,叫做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唉唉,都怨得了誰呢?戀愛史就是她的青春史。

李國香二十二歲那年參加革命工作,在挑選對象這個問題上,真叫嘗遍了酸甜苦辣鹹。她初戀談的是縣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顆「豆」的少尉排長,可是那年月時髦姑娘們流行的歌訣是:一顆「豆」太小,兩顆「豆」嫌少,三顆「豆」正好,四顆「豆」太老。她很快就和「一顆豆」吹了。不久找了位「三顆豆」,老倒是不老,就是上尉連長剛和鄉下的女人離了婚,身邊還有個活蹦活跳的男娃,頭次見面不喊「阿姨」,而喊「後媽」!碰他娘的鬼喲,掛筒拉倒。

接著發生了第三次愛情糾葛,閃電式的,很有點講究,這裡暫且不表。

一九五六年黨號召向科學進軍,她找了位知識分子——縣水利局的一位眼鏡先生。兩人已經有了「百日之恩」。可是眼鏡先生第二年被劃成右派分子。

「媽呀!」她像走夜路碰見了五步蛇,趕忙把跨出去的腳縮了回來,好險!這一來她發誓要成為一名人事幹部,對象則要個科局級,哪怕是當「後媽」。

她的願望只達到了一半。因為世上的好事總難全。不知不覺十年青春年華過去了,她政治上越來越跑紅,而在私生活方面卻圈子越搞越窄,品位級別也越來越低了。有時心裡就和貓爪抓撓著一樣乾著急。

她天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照鏡子。當窗理雲鬢,對鏡好心酸。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經布滿了紅絲絲,色澤濁黃。原先好看的雙眼皮,已經隱現一暈黑圈,四周爬滿了魚尾細紋。原先白裡透紅的臉蛋上有兩個逗人的淺酒窩,現在皮肉鬆弛,枯澀發黃……

天哪,難道一個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潤的女人,青春就是這樣的短促,季節一過就凋謝萎縮?

人一變醜,心就變冷。積習成癖,她在心裡暗暗嫉妒著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

李國香急於成家。有了法定的男人,她在縣上鬧下的祕聞就會為人們淡忘。誰成家前沒有一兩件荒唐事喲。

今年年初來到芙蓉鎮後,她留心察看了一下,在「共產黨員、國家幹部」這個起碼標準下,入選目標可憐巴巴,只有糧站主任谷燕山那個「北方佬」。

「北方佬」一臉鬍子拉碴,衣著不整,愛喝二兩,染有一般老單身漢諸如此類的癖好積習。

可是據山鎮銀行權威人士透出風聲,谷主任私人存摺是個「千字號」。谷燕山政治、經濟條件都不差,就是年齡上頭差一截……

唉唉,事到如今,只能顧一頭了。俗話說:「老郎疼婆娘,少郎講名堂。」

當然話講回來,李國香有時也單相思地想到:一旦真的摟著那個一嘴鬍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覺,沒的噁心,不定一身都會起鷄皮疙瘩……

一個果子樣熟過了的女人,不能總靠單相思過日子。

她開始注意跟糧站主任去接近,親親熱熱喊聲:「老谷呀,要不要我叫店裡大師傅替你炒盤下酒菜?」

或是扯個眉眼送上點風情甚麼的:「谷大主任,我們店裡新到了一箱『杏花村』,我特意吩咐給你留了兩瓶!」

「哎呀,你的衣服領子都黑得放亮啦,做個假領子就省事啦……」

如此這般。

本來成年男女間這一類的表露、試探,如同易燃物,一碰就著。谷燕山這老單身漢卻像截濕木頭,不著火、不冒煙。沒的噁心!

李國香只好進一步作出犧牲,老著臉子採取些積極行動。

有天晚上,全鎮供銷、財糧系統聯合召開黨員會,傳達中央文件。鎮上那時還沒有發電,會場上吊著一盞時明時滅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氣燈。女經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樓梯口。糧站主任進來時,她自自然然地挨過身子去:「老谷呀,慢點走,這樓口黑得像棺材,你做點好事牽著我的手!」

糧站主任沒介意,伸過手臂去讓女經理拉住,也就是類似大口岸地方那種男女「吊膀子」的款式。誰知女經理得寸進尺,「吊膀子」還嫌不足,竟然整個身子都貼了上來。

糧站主任口裡噴出酒氣,女經理身上噴出香氣。反正黑古隆冬的木板樓梯上,誰也看不清誰。

「你呀,又喝了?嘻嘻嘻,酒臭!」

女經理又疼又怨像個老交情。

「你怎麼像根藤一樣地纏著我呀?來人了,還不趕快鬆開?」

糧站主任真像顆樹,全無知覺。氣得女經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搯了一把:「老東西!不懂味,不知趣!送到口邊的菜都不吃?」

糧站主任竟反唇相譏:「女經理可不要聽錯了行情估錯了價,我懂酒味,不知你趣!」

天啊,這算甚麼話?沒的惡心!好在已經來到了會場門口,兩人都住了口。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嚴。進了會場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在一個四十出頭的單身漢面前碰壁!李國香牙巴骨都打戰戰,格格響。飲食店的職工們當然不知女經理的這番挫折,只見她第二天早晨起來眼睛腫得如水蜜桃一樣,看什麼人都不順眼,看見饅頭、花捲、包子、麵條都有氣,還平白無故就把一位女服務員批了一頓:

「妖妖調調的,穿著短裙子上班,要現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沒的噁心!你想學那擺米豆腐攤的女販子?還是要當國營飲食店的營業員?你不要臉,我們國營飲食店還要講個政治影響!先向你們團支部寫份檢討,挖一挖打扮得這麼花俏風騷的思想根源!」

幾天後,女經理自己倒是找到了在老單身公谷燕山面前碰壁的根源:就是那個「米豆腐西施」,或如一般顧客喊的「芙蓉姐子」。

原來老單身公是在向有夫之婦胡玉音獻殷勤,利用職權慷國家之慨,每墟供給六十斤碎米穀頭子!什麼碎米穀頭子?還不是為了障人耳目!裡邊還不曉得窩著、藏著些什麼不好見人的勾當呢。

「胡玉音!你是個什麼人?李國香又是個什麼人?在小小芙蓉鎮,你倒事事占上風!」

有好些日子,她惱恨得氣都出不均勻,甚至對胡玉音婚後不育,她都有點幸災樂禍。

「空有副好皮囊!抱不出崽的寡蛋!」

相形之下,她不免有點自負,自己畢竟還有過兩回西醫、草藥打胎的紀錄……

谷燕山,胡玉音!天還早著呢,路還遠著呢。只要李國香在芙蓉鎮上住下去,紮下根,總有一天叫你們這一對不清不白的男女丟人現眼敗相。

她是這樣的人:常在個人生活的小溪小河裡擱淺,卻在洶湧著政治波濤的大江大河裡鼓浪揚帆。

「神仙下凡問土地」,她決定利用空餘時間先去找本鎮大隊黨支部調查調查,掌握些基本情況,再來從長計議。

 

三. 滿庚哥和芙蓉女

芙蓉河岸上,如今木芙蓉樹不多了。人說芙蓉樹老了會成芙蓉精,化作女子,晚上出來拉過路的男人。有人曾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後半夜,見一群天姿國色的女子在河裡洗澡,忽而朵朵蓮花浮玉液,忽而個個仙姑戲清波……

每個仙姑至少要拉一個青皮後生去配偶。難怪芙蓉河裡年年熱天都要淹死個把洗冷水澡的年輕人。搞得鎮上那些二百五後生仔們又驚又怕又喜,個別水性好、膽子大的甚至想:只要不丟了性命,倒也不妨去會會芙蓉仙姑。

站在領導者的立場上,從長遠利益著眼,這可對鎮上人口、民兵建設都是個威脅。因而河岸上的芙蓉老樹從一鎮風水變成了一鎮迷信根源。

後來鄉政府布置種蓖麻籽,說是可以提煉保衛國家的飛機潤滑油,鎮上的小學生們就刨了芙蓉樹根點種蓖麻,既鞏固了國防,又破除了迷信。正跟鎮背後的方方湖塘,原先種著水芙蓉,公社化後以糧為綱,改成了水稻田一樣。

不過河岸碼頭邊,還倖存著十來株合抱大的涼粉樹,樹上爬滿了薜荔籐。對於這十來株薜荔古樹何以能夠逃脫全民煉鋼煮鐵運動,鎮上的人說法不一。

有的說是因它的木質差,燒成木炭不厲火。有的說是鄉政府的一個後來被劃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鄉長同志,執意要留給過渡群眾歇氣、納涼。

有的說就是到了盡吃盡喝的共產主義社會,大熱天大約也還要用冰涼的井水磨幾碗涼粉解解油膩,留下涼粉樹,是看到了長遠利益……

你看看,才過了四、五年,對這麼小事就各執一詞,眾說紛紜,可見中國歷史的複雜性。難怪歷朝歷代都有那麼多大學問家做「考證」。

涼粉樹啊、薜荔籐,在碼頭石級兩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夾道濃陰,蔭庇著上下過往行人。樹上吊滿了涼粉公、涼粉婆,就像吊滿一只只小小的青銅鐘。它們連同濃蔭投映在綠豆色的河水裡,靜靜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隊支書滿庚哥,一九五六年從部隊上復員下來,分配在區政府當民政幹事,就是在這渡口碼頭邊,見到了鎮上客棧胡老板的獨生女的。

那女子洗完了一籃筐衣服,正俯著臉盤看水下岩縫縫裡游著的尾尾花燈魚玩。滿庚哥從岸上下來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張倒映在河水裡的秀麗的鵝蛋臉……

他心裡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白天撞上了芙蓉樹精啦?鎮上哪家子出落個這麼姣好的美人兒?

民政幹事出了神。他不怕芙蓉樹精,不覺地走攏過去,繼續打量著鏡子一般明淨的河水裡倒映出的這張迷人的臉盤。

這一來,河水裡就倒映出了兩張年輕人的臉。那女子嚇了一大跳,緋紅了臉,恨恨地一伸手先把河水裡的影子搞亂了,搗碎了;接著站起身子,懊惱地朝後生子身上斜了一眼。

可是,兩個人都立時驚訝、羞怯得和觸了電一樣,張開嘴巴呆住了:

「玉音!你長這麼大了?……」

「滿庚哥,你回來了……」

原來他們從小就認識。

滿庚哥是擺渡老倌的娃兒。玉音跟著他進山去扯過笋子(竹筍)、揀過香菇、打過柴禾。

他們還山對山、崖對崖地唱過耍歌子,相罵著好玩。

小玉音唱:「那邊倈崽站一排,你敢砍柴就過來,鐮刀把把打死你,鐮刀嘴嘴挖眼埋!」

小滿庚回:「那山妹子生得乖,你敢扯笋就過來,紅綢帕子把你蓋,花花轎子把你抬!」

一支一支的山歌相唱相罵了下去,滿庚沒有輸,玉音也沒有贏。她心裡恨恨地罵:「短命鬼!哪個稀罕你的紅綢帕子花花轎?呸,呸!」

有時她心裡又想:「缺德少教的,看你日後花花轎子來不來抬……」

後來,人,一年年長大了,玉音也一年年懂事了。滿庚哥參了軍。胡玉音一想到「花花轎子把你抬」這句山歌,就要臉熱,心跳,甜絲絲地好害臊。

一對青梅竹馬,面對面地站在一塊岩板上。可兩人又都低著頭,眼睛看著自己的鞋尖尖。玉音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滿庚穿的是部隊上發的解放鞋。

好在是紅火厲日的正中午,樹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只管噪,對河的艄公就是滿庚的爹,不知是在陰涼的岩板上睡著了,還是在裝睡覺。

「玉音,你的一雙手好白淨,好像沒有搞過勞動……」

還是民政幹事先開了口。

開過口又埋下眼皮好後悔,沒話找話,很不得體。

「哪個講的?天天都做事哩。不戴草帽不打傘,不曉得哪樣的,就是曬不黑……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繭……」

客棧老闆的獨生女聲音很輕,輕得幾乎只能自己聽見。但民政幹事也聽得見。

胡玉音有點委屈地嘟起腮幫,想向滿庚哥伸出巴掌去。巴掌卻不聽話,要伸不伸的,麻起膽子才伸出去一半。

滿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繭子摸一摸,但手臂卻不爭氣,伸到半路又縮了回來。

「玉音,你……」

滿庚哥終於鼓起了勇氣,眼睛睜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著秀麗女子,眼神裡充滿了訊問。

玉音吃了靈芝草,滿庚哥的心事,她懂:

「我?清清白白一個人……」

她還特意添加了一句:「就是一個人……」

「玉音!」

滿庚哥聲音顫抖了,緊張得身上的軍裝快要脹裂了,張開雙臂像要撲上來。

「你……敢!」

胡玉音後退了一步,眼睛裡立即湧出了兩泡淚水,像個受了欺侮的小妹娃一樣。

「好,好,我現在不……」

滿庚哥見狀,心裡立即生出一種兄長愛護妹妹般的感情和責任,聲音和神色都緩和了下來。

「好,好,你回家去吧,老叔、嬸娘在鋪裡等久了,會不放心的。你先替我問兩個大人好!」

胡玉音提起洗衣籃筐,點了點頭:「爹娘都年紀大了,病病歪歪的……」

「玉音,改天我還要來看你!」

對岸,渡船已經划過來了。

胡玉音又點了點頭,點得下巴都挨著了衣領口。她提著籃筐一步步沿著石階朝上走,三步一回頭。

區委書記楊民高是本地人,很注意培養本地幹部。在區委會、區政府二十幾號青年幹部裡,他最看重的就是民政幹事黎滿庚。

小黎根正苗正,一表人材,思想單純作風正,部隊上的鑑定簽得好,服役五年立過四次三等功。

當時,縣委正在布置撤區併鄉,楊民高要被提拔到縣委去管財貿。他向縣委推薦,提拔小黎到山區大鄉——芙蓉鄉當鄉長兼黨總支書記。

縣委組織部已經找黎滿庚談了話,只等著正式委任。這時,楊民高書記那在鄉商業局工作的寶貝外甥女,來區政府所在地調查供銷工作。當然囉,三頓飯都要來書記舅舅宿舍裡吃。楊書記不知出於無心還是有意,每頓飯都派民政幹事到廚房裡打了來一起吃。

民政幹事隱約聽人講過,區委書記的外甥女在縣裡搞戀愛像猴子扳苞穀,扳一個丟一個,生活不大嚴肅。飯桌上,不免就多打量了幾眼:是啊,穿著是夠洋派的,每到吃飯時,就要脫下米黃色絲光卡罩衣,只穿一件淺花無領無袖衫,裸露出一對圓圓滾滾、雪白粉嫩的胳膊,細嫩的脖子下邊也現出來那麼一片半遮不掩的皮肉,容易使人產生奇妙的聯想呢。

高聳的胸脯上,布衫裡一左一右頂著兩粒對稱的小鈕扣似的。就連楊民高書記這種長年四季板著臉孔過日子的領導人,吃飯時也不免要打望一下外甥女的一對白胖的手巴子,盯兩眼她脖子下細嫩的一片,嘴角也要透出幾絲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笑意。

楊書記的外甥女究竟是位見過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一雙會說話、能唱歌似的眼睛在民政幹事的身上瞄來掃去,真像要把人的魂魄都攝去似的。黎滿庚從來沒有被女同志波光閃閃的眼睛這樣「掃瞄」過,常常臉紅耳赤,笨手笨腳,低下腦殼去數櫈子腳、桌子腳。

總共就這麼在一張飯桌上吃了四頓飯,彼此只曉得個「小黎」、「小李」。第二天,楊書記送走外甥女後,就笑瞇瞇地問:「怎麼樣?嗯?怎麼樣?」

黎滿庚頭腦不靈活,反應不過來,不知所問:「楊書記,什麼事?什麼『怎麼樣』?」

真是對牛彈琴!一個二十好幾的復員軍人,這麼蠢,這麼混帳。明明剛送走了一位花兒朵兒的人兒,他卻張大嘴巴來反問舅老爺「什麼『怎麼樣』」?

當晚,區委書記找民政幹事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這在楊民高來講,已經是相當屈尊賞光了。要是換了別的青年幹部,早就把「五糧液」、「瀘州老窖」孝敬上來了,洗臉水、洗腳水都打不贏了。

楊民高書記以舅老爺月老的身分,還以頂頭上司的權威身份,不由分說地把兩個年輕人政治前程、小家庭生活安排,詳細地布置了一番。也許是出於一種領導者的習慣,他就像在布置、分派下屬幹部去完成某項任務一樣。

「怎麼樣?嗯,怎麼樣?」

區委書記又是上午的那口腔調。沒想到民政幹事嘴裡結結巴巴,眼睛躲躲閃閃,半天才擠出一個陰屁來:「多謝首長關心,寬我幾天日子,等我好好想想……」

把區委書記氣的喲,眼睛都烏了,真要當即拉下臉來,訓斥一頓:狂妄自大,目無領導,你個芝麻大的民政幹事,倒像個狀元爺,等著做東床駙馬?

擺渡艄公的後代和客棧老闆的獨生女,是不是又在碼頭下的青岩板上會的面,打了些什麼商量,不得而知。

當時,不曉得根據哪一號文件的規定,凡共產黨員、甚至黨外積極分子談戀愛,都必須預先向黨組織如實滙報情況,並經組織同意後,方可繼續發展感情,以保障黨員階級成分、社會關係的純潔性、可靠性。

幾天後,民政幹事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向區委書記做了滙報。

「恭喜恭喜,看上芙蓉鎮上的小西施了。」

楊民高書記不動聲色,半躺半仰在睡椅裡,二郎腿架起和腦殼一樣高,正好成個蝦公形。他手裡拿一根火柴棍,剔除酒後牙縫縫裡的肉絲菜屑,以及諸如此類的剩餘物質。

「我們小時候扯笋、撿香菇就認得……」

民政幹事的臉也紅得和熟蝦公一個色。

「她家什麼階級成分?」

「大概是小業主,相當於富裕中農什麼的……」

「大概?相當於?這是你一個民政幹事講的話?共產黨員是幹什麼的?」

楊民高書記精神一振,從睡椅上翻坐起來,眼睛瞪得和兩只二十五瓦的電燈泡似的。

「我、我……」

民政幹事羞慚得無地自容,就像小時候鑽進人家的果園裡偷摘果子被園主當場捉拿到了似的。

「我以組織的名義告訴你吧,黎滿庚同志。芙蓉鎮的客棧老闆,解放前參加過青紅幫,老闆娘則更複雜,在一個大口岸上當過妓女。你該明白了吧,妓女的妹兒,才會那樣嬌滴妖豔……」

楊民高書記又半躺半仰到睡椅裡去了,在本地工作了多年,四鄉百姓,大凡出身歷史不大乾淨、社會關係有個一鱗半爪的,他心裡都有個譜,有一本階級成分的帳。

民政幹事耷拉著腦殼,只差沒有落下淚來了。

「小黎,根據婚姻法,搞對象你有你的自由。但是黨組織也有黨組織的規矩。你可以選擇:要麼保住黨籍,要麼去討客棧老闆的小姐做老婆!」

楊民高書記例行的是公事,講的是原則。當然,他一個字也沒再提到自己那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親外甥女。

從部隊到地方,從簡單到複雜。民政幹事像棵遭了霜打的落葉樹,幾天工夫瘦掉了一身肉。

事情還不止是這樣。區委書記在正式宣布縣委的撤區併鄉、各大鄉領導人員名單時,民政幹事沒有掛上號。倒是通知他到一個鄉政府去當炊事員。因為他從部隊轉地方時,本來就不可以做幹部使用,只能做公務員。

黎滿庚沒有到那鄉政府去報到。他回到芙蓉鎮的渡頭土屋,幫著年事已高的爺老倌擺渡。本來就登得不高,也就算不得跌重。艄公的後代還當艄公,天經地義。行船走水是本分。

一個月白風清的晚上,黎滿庚和胡玉音又會了一次面。還是老地方:河邊碼頭的青岩板上。如今方便得多了,黎滿庚自己撐船擺渡,時常都可以見面。

「都怪我!都怪我!滿庚哥……」

胡玉音眼淚婆娑。月色下,波光水影裡,她明淨嫵媚的臉龐,也和天上的圓月一個樣。

「玉音,你莫哭。我心裡好痛……」

黎滿庚高高大大一條漢子,不能哭。部隊裡鍛煉出來的人,刀子扎著都不能哭。

「滿庚哥!我曉得了……黨、我,你只能要一個……我不好,我命獨。十三歲上瞎子先生給我算了個靈八字,我只告訴你一人,我命裡不主子,還尅夫……」

胡玉音嗚嗚咽咽,心裡好恨。長這麼大,她沒有恨過人,人家也沒有恨過她,她只曉得恨自己。

什麼話喲,「解放」都六、七年了,思想還這麼封建迷信!但滿庚哥不忍心批評她。

她太可憐,又太嬌嫩。好比倒映在水裡的木芙蓉影子,你手指輕輕一攪,就亂了,碎了。

「滿庚哥,我認了你做哥哥,好嗎?你就認了我做妹妹。既是我們沒有緣分……」

妹兒的痴心、痴情,是塊鐵都會化、會熔。黎滿庚再也站不住了,他都要發瘋了!他撲了上來,一把抱住了心上的人,嘴對著嘴地親了又親!

「滿庚哥,好哥哥,親哥哥……」

過了一會兒,玉音伏在滿庚肩上哭。

「好哥哥」、「親哥哥」……這是信任,也是責任。

黎滿庚鬆開了手,一種男子漢的凜然正氣,充溢他心頭,漲滿他胸膛。就在這神聖的一剎那間,他和她,已改變了關係。山裡人純樸的倫理觀占了上風,打了勝仗。感情的土地上也滋長出英雄主義。

「玉音妹妹,今後你就是我的親妹妹……我們雖是隔了一條河,可還是在一個鎮子上住著。今生今世,我都要護著你……」

這是生活的承諾,莊嚴的盟誓。

***

鎮國營飲食店女經理李國香要找本鎮大隊黨支書,了解米豆腐攤販胡玉音的階級成分、出身歷史、現行表現,她是找錯了人。

她已經走到了河邊,下了碼頭,才明白了過來:大隊支書黎滿庚,就是當年區政府的民政幹事!媽呀,碰鬼喲!都要上渡船了,她縮回了腳。

「李經理!你當領導的要下哪裡去?」

她迎面碰到了剛從渡船上下來的「運動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五、六歲年紀,身子富態結實,穿著乾淨整潔。李國香禮節性地朝他笑了笑,忽然心裡一亮:對了!王秋赦是本鎮上有名的「運動根子」,歷次運動都是積極分子,找他打聽一下胡玉音的情況,豈不省事又省力。

於是他們邊走邊談,一談就十分相契,竟像兩個多年不見的親朋密友似的。◇(節錄完)

——節錄自《芙蓉鎮》/ 聯經出版公司

古華(京夫子)文集 卷1:《芙蓉鎮》書封/ 聯經出版公司提供

責任編輯:余心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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