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車夫老金這天特別走運,連續跑了四趟生意。但愈是好運愈讓他心慌,因為早上出門前,久病的妻子還哀求他留在家裡。明明每天嚷嚷著想喝牛雜碎湯的,這天終於能買了,進了家門卻沒聽見妻子熟悉的聲音⋯⋯
「看來你已經喝過了,你今天也有什麼好事嗎?」
說完,老金燦爛地笑了起來。
「哎呀,沒好事就不能喝酒嗎?不過我說啊,你怎麼全身溼淋淋的,像掉進水缸的老鼠一樣?快進來這裡晾乾。」
小酒館裡溫暖和煦,看著煮泥鰍湯的鍋子,每次打開鍋蓋就有團團白霧翻騰而起。鐵網上炙燒著烤牛肉,又是生蚵,又是豬肉、豬肝、豬腰子、乾明太、綠豆煎餅……擺滿了一整桌。
老金突然感到飢腸轆轆,如果他放開來吃的話,這裡所有的食物全都塞進嘴裡,也不能讓他感到痛快。然而,飢餓的人決定先點兩張分量十足的綠豆煎餅,再來一碗泥鰍湯。正餓的時候嘗到食物的味道,餓意就會更盛,彷彿胃腸不斷催促「再來一點,再來一點!」似的。
很快地,放了豆腐和泥鰍的一碗湯,就被老金像喝水一樣吞了下去。當他接過第三碗的時候,兩碗大碗的馬格利酒也熱呼呼地端了上來。和治三一起喝了酒,空空的肚子馬上感到一陣熱辣,擴散到整個胃腸,臉也紅了起來。
他又點了一碗大碗馬格利酒灌了下去。
老金的雙眼矇矓,大塊大塊地切了兩條鐵板上烤著的年糕,放在嘴裡一鼓一鼓地嚼著,又叫人倒兩碗大碗的酒。
「喂,怎麼又點?我們已經各喝了四碗,要四十錢呢!」
治三驚訝地看著老金提醒他。
「哎呀,你這傢伙!四十錢有那麼可怕嗎?我今天賺了不少錢,今天運氣還真好呢!」
「你說,你賺了多少?」
「賺了三十圓,三十圓吶!這該死的酒為什麼還不倒……沒關係,沒關係,吃多少都無所謂,今天我賺了一大筆錢!」
「啊,這人醉了!別再喝了。」
「你這傢伙,喝那麼點哪會醉?再喝!」
喝醉了的老金扯著治三的耳朵吼。接著就撲過去,對著幫他們倒酒的十五、六歲小光頭罵:
「你這小子,該死的混蛋,為什麼不給我們倒酒?」
小光頭嘻嘻笑,看了看治三,擠眉弄眼的似乎在詢問他的意思。醉漢看懂了這個眼色,大發雷霆。
「***的該死混蛋!小子,你以為我沒錢嗎?」
話說完,老金就在自己腰上摸來摸去,掏出一張一圓紙幣,拋在小光頭面前。隨著他的動作,幾分的銀幣好幾枚也噹啷啷地掉在地上。
「喂,你錢掉了,幹嘛隨便掏出錢來。」
治三邊說著,邊忙著撿錢。老金即使醉了,也還想看清錢掉到哪裡去,張大眼睛看著地上,突然打了個寒顫,發現自己幹了蠢事,更加鬧起脾氣來。
「看啊,看!你們這些骯髒的傢伙!我哪沒錢啊?小心我打斷你們的腿。」
說完接過治三撿回來的錢又丟了出去,嚷著:
「這錢冤家啊!挨千刀的錢!」
撞到牆壁掉下來的錢,又掉到煮酒的銅盆裡,發出「鏘」的一聲,彷彿挨了打似的。
兩碗大碗酒還沒倒完就被喝下去,老金吸吮著沾在嘴脣和鬍鬚上的酒汁,滿足地摸著自己松針般的鬍鬚喊道:
「再倒,再倒!」
又喝了一碗之後,老金突然拍著治三的肩膀,嘎嘎笑了起來,聲音之大,引起小酒館所有人的注目,老金卻笑得更響亮。
「我說,治三,給你講個笑話吧!今天我不是載客人去火車站嗎?」
「然後呢?」
「去了之後不想就那麼拖空車回來啊,所以我就在電車站慢慢繞,想辦法再載一個客人。剛好看到一個不知道是媽媽桑還是女學生的——最近啊,妓女和小姐很難區分——身上穿著斗篷淋著雨站在那裡。我就悄悄地靠過去問要不要搭人力車,想接過她手上的提包,沒想到她啪地甩開我的手,一下子轉過身去,還大聲喊『你少煩人!』,那聲音甜美得像黃鶯,呵呵!」
老金巧妙地模仿出黃鶯的聲音,所有人一時間全笑了起來。
「該死的小氣婆娘,又沒對她怎樣,還『你少煩人』咧!唉喲,這話真輕浮,呵呵。」
眾人笑得更歡,就在笑聲猶存之際,老金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治三一臉無奈地看著這醉漢說:
「剛才不是還笑著,這會兒你發神經哭什麼哭啊?」
老金吸了好幾下鼻子才說:
「我老婆死了!」
「嗄,你老婆死了,什麼時候?」
「什麼什麼時候啊,就是今天!」
「哎你這神經病,騙我的吧!」
「誰騙你啊,真的死了!真的……我老婆的屍體還直挺挺地躺在家裡,我竟然在喝酒,我是個殺千刀的混蛋啊,殺千刀的混蛋!」
說完,老金放聲大哭。
治三臉上酒意稍退。
「你這人怎麼回事,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你快回家吧,快!」
說完便扯著老金的手臂要走。
老金卻甩開治三抓著他的手,兩眼還是淚汪汪,卻抿著嘴笑了起來。
「哪有人死啊?」邊說,還一臉得意洋洋的樣子。
「死什麼死,活得好好的呢!那爛婆娘不做事光吃飯。這下被我騙了吧!」
老金拍著巴掌像個孩子般大笑。
「神經病啊你!我也聽說大嫂生病了。」
治三有點不安,又勸老金回家。
「沒死,跟你說沒死啦!」
老金發著脾氣大吼,聲音裡似乎也隱藏著要自己相信老婆沒死的事實。為了湊滿一圓的分量,兩人又各喝了一大碗的酒之後才出了小酒館,連綿細雨依然下個不停。
***
老金醉後仍不忘買牛雜碎湯回家。說是家,當然只是租來的房子,而且租的不是整戶,而是遠離內宅的一間下人房而已,要自己打水,一個月房租一圓。
要不是老金帶著酒意,當他一腳踏進大門時,就會因為籠罩著房間的死寂,以及猶如暴風雨過後大海般的靜默,而雙腿打顫。聽不到咯咯的咳嗽聲,連卡痰的呼嚕聲都沒有。只有打破這墳墓般靜默的——說是打破,不如說更加深這股靜默,帶著點不祥的預兆——啵啵的吸吮聲,稚子吸奶的聲音。
如果是個聽覺靈敏的人,就會聽到那啵啵聲裡只有吸吮聲,沒有咕嘟咕嘟的奶水吞嚥聲,或許就會察覺到吸吮的是沒有奶水的乳房。
可能老金也預料到這不祥的寂靜吧,不然他不會一進門就有別於過去,大喊著:
「臭婆娘,丈夫回來了怎麼不出來迎接,妳這該死的婆娘!」
這喊聲其實是一種虛張聲勢,想藉此趕走身上突然襲來的恐怖感。
不管怎樣,老金一把推開房門,令人欲嘔的臭氣、從墜落的草蓆下方揚起的灰塵味、沒洗的尿布裡散發的屎尿味、沾染層層汙垢的衣服臭味、病人的酸腐汗味,混雜了各種味道的臭氣竄進了老金毫無防備的鼻子。
走進房間,還來不及將牛雜碎湯放到屋內一角,這醉漢就拉開嗓門大喊:
「殺千刀的婆娘,就知道整天窩在床上,丈夫回來也不知道起床嗎?」
他一面說,一面趁著腳勁用力踢了踢床上人的腿。然而被他踢中的,感覺不像人肉,而像硬邦邦的樹墩。這時啵啵吸吮聲才變成了哇哇聲,小狗屎放開銜在嘴裡的乳頭哭了起來,說是哭,只是臉皺起來像在哭,就連哇哇聲也不是發自嘴裡,像是從肚子發出來似的。小狗屎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嗓子啞了,再也沒力氣哭了。
看到自己踢了一腳也沒用,丈夫撲到妻子枕邊,一把揪起病人的鳥窩亂髮用力搖晃。
「臭婆娘,妳說話啊,說話啊!嘴黏住了嗎?妳這該死的女人!」
「……」
「欸,妳醒醒,怎麼不說話?」
「……」
「臭婆娘,妳真的死了嗎?怎麼不說話?」
「……」
「嗯?怎麼又不回答?真的死掉了?」
所以當老金看到病妻白多黑少、眼珠子向上翻的眼睛時,他喊著:
「這眼珠子!這眼珠子!為什麼不好好看著我,只看著天花板呢,嗯?」
喊到最後聲音裡都帶著哽咽。於是,從活人眼中落下如雞屎般的眼淚,點點滴滴濡溼了死人僵硬的臉龐。突然老金發瘋似地用自己的臉揉蹭死者的臉,喃喃自語地說:
「都給妳買牛雜碎湯回來了,妳怎麼就不能吃了?怎麼就不能吃了……今天真的很詭異!運氣,好得不得了……」◇(節錄完)
——節錄自《吹過星星的風》/ 麥田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