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月﹕一花一世界(一)牡丹

文‧攝影/寒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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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節那天,與幾位朋友在寺廟裡禪坐。起座之後,朋友告訴我,她家的牡丹花開了。朋友家門前栽了一株牡丹,那牡丹年年都是在母親節這天開。 「原以為今年母親節不會開的,」朋友說,因那花一向由她母親照顧,而她母親去年往生。然而,今年的母親節,一清早,花照常開了。真是好花知時節。

朋友又說,鄰家的牡丹開成一片,極妍,極香。牡丹花期短,只得一周左右,要想賞牡丹,趁早。

次日, 拿了相機,開車去欣賞牡丹。

在中國,牡丹是富麗之花,民間藝術中,牡丹象徵富貴榮華。「花開富貴」的「花」當然是牡丹,哪能是別的。昔年在鄉下,家家的被子都是藍印花土布被面,到人家家裡去,看到床上的被子,被面是大紅底,印著黃色或粉色的牡丹,八成是新房。一家父兄子弟苦熬苦掙,終於將媳婦討進門來,隨身帶的陪嫁,總少不了一條牡丹被面,將新棉胎包了,整整齊齊放在床上,喜氣洋洋。回門之後,新媳婦不新了,印著牡丹花的被面收起來,換上藍印花布,一家人依舊過尋常日子。慢慢地新媳婦熬成婆,牡丹被面又一度輪迴。

因著那口彩,牡丹也常見於年畫。富貴之家錦上尚要添花,四處張貼牡丹,張狂著大富大貴;小門小戶,過年門上貼一幅牡丹富貴圖,進來出去看著,心裡懷著一點希望,一天一天,也就把日子過下去了。

小時候,家在江南一帶,不產牡丹,對她的全部印象皆來自圖像,諸如繡花枕套,印花被面,國畫上的彩色或潑墨牡丹。那時候很不喜歡牡丹。不喜歡的恰恰是她的富麗──花太大,太艷,畫面上很少有做「賓」的時候,總是當仁不讓的「主」,理直氣壯,吵吵嚷嚷,直衝到眼前,潑人滿眼避也避不開的艷,像一群村女,熱熱鬧鬧地趕集,一路上只管歡天喜地地嬉笑,雖然生氣勃發,卻稍嫌粗魯放肆,那「粗魯放肆」用於花,或可稱「俗艷」吧。

初識牡丹,是在山東菏澤。那些年總是定不下來,到處漂流,不知怎麼就到了山東。大學裡遇到一位老鄉,成了朋友,老鄉有位老同學,家住菏澤。有一個週末,老同學邀請我那位老鄉去賞牡丹,老鄉又邀請我。老實說我興味索然。在大明湖,趵突泉等濟南名勝之地, 也曾瞥見過牡丹。葉子灰綠,小小一株,開出好幾朵海碗大的花,開的一點不輕鬆,倒似掙命一般,豁出去了,全部生命力都那樣一潑一灑,過了今天不管明天。想起來,我那時有點「各色」,「燕瘦環肥」,我偏愛飛燕,卻又不去欣賞「燕瘦」,只管詆毀「環肥」, 其實當時,實在是不知道「豐腴之美」的好處。

可是老鄉說:「去吧去吧,呆在濟南又有什麼意思?」

想想也是,就去了。初夏,天氣悶熱,也記不得是火車還是汽車,反正咣咣噹噹的,就到了菏澤縣城。老鄉的朋友來接,又弄了台小車,開了不知多遠。外邊是我早已習而不見的北方鄉村景物,麥地,村莊,矮牆攏著的小院,核桃樹……我沉沉欲睡。

忽一陣香氣襲來。我陡然驚醒,坐直了,朝車窗外看去,然後急叫停車停車。未等車停穩,推開門就跳下去,前行一步,四處一望,方知道自己已置身於花海之中了。

從來沒有想到,菏澤牡丹原來是種在大田裡的。北方地平,大田遠遠鋪展,田壟修得筆直,一壟粉紅,一壟雪白,一壟深紫,一壟淡黃,齊齊遠去,眼前的花,漸次變成色塊,又縮成色斑,成了色點,最後化為不可知。

更有牡丹花香。

花香原是無法形容的,如同禪語,繞來繞去,都只是勉力引人入勝,能否入勝,只能看各人悟性了。 比方說,「香氣襲人」,並沒有形容那「香氣」,卻可想像,日間,庭中花被日光暖暖地蒸出香氣,一絲清風將它聚集成縷,恰到了某個時辰,因了某種緣分,那香氣如劍氣一般襲來,只能悟覺,不能描寫,只兩個字,勉強敘述。而我置身花海之中,那香氣又該如何形容?

默立良久,初時只覺香氣湍湍,如水如瀑,騰起漫天香霧,將人全身濡濕,漸漸地,香氣如海,自身如葉,落入海中,任浪推潮湧,拋起落下,幾個回合之後,溶入海中,化為香氣,在天地間縹緲。

有人喊了一聲,一個激靈,回頭見我那老鄉,中文系才子,愣愣怔怔地站在一邊,眼睛直直地盯著面前的花,如醉如癡。我倒忍不住笑了,推他一把,那才子一驚,回過神來,我們倆相視一笑,再看我們的主人,滿臉自豪加得意。

與牡丹再續前緣,是到了紐約之後。不知道美國原產牡丹,還是離鄉背井的中國人,從故國巴巴地將那「國色」移來異域,以慰鄉情。有一個初夏的傍晚,一個人在街區的背靜小街裡散步,正是杜鵑花季,家家院子裡,白杜鵑,紅杜鵑開得轟轟烈烈。

轉過一個街角,突然,一陣香氣……飄來。腦子裡刷一下一亮,好像打開了一道門。牡丹!我停下,四處張望。


她在一家院子的欄杆邊。孤零零地一株,葉子灰綠,葉叢中藏幾朵粉紅色的花。花不算大,開得瑟縮遲疑,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她對面的花床上,渾圓的一球白杜鵑開得氣勢洶洶,一大叢劍葉中挺出幾枝藍紫色的鳶尾花,理直氣壯地開著。

我心疼地看著這株牡丹,看了很久。

朋友家位於公園邊,門前的路彎出一個半圓,好像一條手臂,一彎一攏,把一排房子往後推了推,好給前面的公園騰出地方。車開進彎路,一拐,一大叢粉紅色的花出現在眼前。

走過去,又看到白色和紫紅色的花,迎著太陽,開得從容鎮定。好一個艷陽天,暖風吹來,花香盈盈,我站在花前,望著一朵朵富麗堂皇的牡丹,不覺癡了。

一位老太太朝我走來,操著口音很重的英語問我:「這是什麼花?」

「牡丹,」 剛要說,又嚥了,「Peony。」

「多美的花!」 老太太說,「花瓣有點像玫瑰,但又不是玫瑰……」

玫瑰? 玫瑰哪有這樣富麗,哪有這樣嬌艷?

我想解釋,可是,我怎能告訴她武則天怒貶牡丹的故事?我怎能說清楚「魏紫」和「姚黃」?我怎能形容菏澤的牡丹香海?還有,艷麗的牡丹花被面,清雅的水墨牡丹?

我朝她一笑。

細細看那花,白牡丹潔白如雪的花瓣中心,是一叢黃色花蕊,花蕊上掛著黃色花粉,灑在白瓣上,將白色襯得更白。白花如玉,陽光將花瓣兒照得透明,瓣瓣玲瓏剔透,像天真女子,藏不住一點心事。


粉紅牡丹,花心是深粉紅色,像是包著濃濃心事,一點一點的透露出來,越說越不像那回事,說到最後全走樣了,花瓣變成了近乎白的淡紅──反正除了自己,別人也不明白,變色就變色,走樣就走樣吧。翻過來看亦如此,心事越深越重,花色越來越紅,留一叢黃色花蕊,說是誤導也罷,說是無奈也行,總之,處處分明,處處不分明。

紫紅牡丹的花枝高些,花開得高人一等,花卻比粉紅花小了許多。紫紅花色深而沉,濃濃地憂鬱,含著「弦斷有誰聽」的哀愁,幾分寂寥,幾分孤高。


少小離家,飛去時,只嫌鄉情太重,非要重重削減,減得只剩乾枯的枝,枝上綴幾朵童年記憶的小花,像一支幹枝梅──真是「燕瘦」,瘦得怕是不能再瘦了。

層層記憶之後,「燕瘦」終於變做「環肥」,鄉情鄉憶濃濃地堆上,干支梅也豐腴成了牡丹。 如今想起大紅底色,粉紅牡丹花的被面,是很深的懷念了--正是「一心一輪迴」。

(本文原載於《新象週刊》「文心園地」,2004年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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