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金色的聖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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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白帆遲鈍地移動著腳步,向那堆篝火走去。他知道,索朗白牡點燃篝火意味著她不會離開自己而一個人前行。驀然之間,白帆心中湧起想要看到--想要逼近地注視索朗白牡的眼睛的衝動,好像他與她已經分別了許久似的。儘管索朗白牡在朝聖的艱難之路上沒有很多機會沐浴,但是白帆卻有一種感覺:她的身體極其淨潔,好像她的身體天生就不會髒,她天生就是淨潔的動物。有時白帆甚至覺得,是雪域高原上那沒有灰塵的、艷藍的風和金色燦爛的陽光洗淨了索朗白牡青銅色的俊美的身體。不過,白帆最後終於確信,索朗白牡身體的潔淨感主要歸因於她的眼睛--注視那雙黑玉般瑩澈的眼睛,就會確信那雙眼睛依附的肉體一定美麗純潔如盛放的蓮花,那雙眼睛顯示的靈魂一定瑩澈絢爛如沐浴在艷藍色空中的雪山。此刻,白帆渴望通過對那雙眼睛的凝視,領略索朗白牡生命潔淨、艷美的神韻,因為,劇烈頭疼之後的疲倦感是太荒涼了,荒涼得連思想都變成枯黃色。

白帆走到篝火旁盤膝坐下。索朗白牡將一隻木碗擺在白帆面前,用鐵壺往木碗裡斟滿剛剛燒好的酥油茶。白帆垂下了頭顱,他忽然之間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應當注視索朗白牡的眼睛。因為,那種注視意味著他需要依賴一個女人來克服荒涼的心緒--克服靈魂的艱難,而依賴外在者克服靈魂的艱難,那是軟弱者的事,嚴酷的命運則早已經剝奪了他軟弱的權利,為了洗雪那一次不得不向專制政治屈膝的恥辱,他必須堅硬,必須只靠自己的意志踏碎任何心靈的艱難,否則,他將敗於嚴酷的命運,並且誰也無法幫助他。可是,他卻又願意軟弱,他覺得這一刻的軟弱是艷麗迷人的。於是,他向索朗白牡抬起了目光,然而,他乾裂的嘴唇間竟迸出一句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問話:「為什麼朝聖--你?」

這是他一直不願意提出的問題,他怕知道索朗白牡是為實現某種世俗的利益才走上朝聖之路的,因為,那會侮辱了她顯示出來的虔誠,而白帆不忍看到那冰清玉潔的虔誠受辱。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他之所以此時脫口說出這個問題,是由於他要洞察這個女人,這個他願意為之軟弱的女人;這個使他感到軟弱竟然艷麗迷人的女人。

「我是從香達來的,離家已經一年多了……。」索朗白牡說。她跪在地上,挺直身體,像是祈盼又彷彿懷戀地向遠方遙望。白帆第一次在這位藏姑娘那頗具美少年英豪氣質的青銅色面容上看到了幾許哀愁。停了片刻,索朗白牡繼續說:「我要先叩長頭一直到拉薩,在大昭寺釋迦牟尼的真身像前點一盞銅燈,請釋迦牟尼不滅的靈光為銅燈加持,讓金色的燈焰永遠照亮我的靈魂,驅散我心中的黑暗和痛苦。然後,我還要去朝拜崗仁波欽聖山--為了趕時間,盡快取來聖山中的雪,路上就不叩長頭了。人們說,崗仁波欽後面的大雪山中有聖潔的香巴拉國,那是乾淨的靈魂才能居住的地方,那是祥雲繚繞的幸福國土。我要去尋找香巴拉。不過,我還要回來,我只想到香巴拉取些雪水,為一個人清洗靈魂。香巴拉的雪水裡有銀色的聖火閃耀,把那雪水滴入人的眼睛,他的靈魂就會淨化。」

「你想為誰清洗靈魂?」白帆聲音乾澀地問。

索朗白牡掐著一根枯草,伸進篝火,然後,她又將燃著的枯草舉到眼前,茫然地注視那藍白色的火焰,傷感地歎息了一聲,說:「過去的事要是能像火一樣該多好--燒過了就消失了。過去的事雖然消失了,可能在人的心上留下傷痕……他是我家鄉的一個男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四年前,當官的把他送到北京去讀中學,去年冬天,他回家鄉住了一個月。我發現他變了。他對我說,世界上根本沒有佛性,宗教是騙人的,人不能轉世,人也沒有靈魂,人死了就像這草,這石頭,這枯樹枝;他還說,他以前信佛很蠢,以後,他要努力去做官,去掙錢;當了官,有了錢就可以過上比普通人強得多的生活……聽他說這些話我很心疼。人是有靈魂的呵!要不然為什麼有的人善,有的人惡,有的人高貴,有的人下流--那就是因為靈魂不同呵……他變了,他的靈魂變髒了,我是從他的眼睛看出來的。以前,他的眼睛充滿了熱情,充滿了善意,充滿了歡樂,即使在陰雨連綿的日子裡,他只要看你一眼,你也會覺得金燦燦的歡笑的陽光照亮了你的心。可是,現在他的眼睛變冷了,變陰沉了,好像有誰在他的眼睛裡面拉上了又黑又髒的窗簾,遮住了他的心……哎--不願讓別人看到的心一定不乾淨,而且,他看別人時好像總有一種懷疑的神情……我喜愛過他,我的喜愛像牛骨一樣堅硬。但是,我現在不再喜愛,我不喜歡心不乾淨的男人,我也不喜愛多疑的心。不過,我還是要到崗仁波欽聖山後面去尋找香巴拉,取來聖潔的雪水,為他清洗靈魂。因為,過去的喜愛不能像這枯草上的火,熄滅了就什麼都消失了,它在我心上留下了傷痕……。」

「她的虔誠是聖潔的……。」白帆無聲地自語了一句。但不知為什麼,他並沒有因此欣喜,反而感到了一種心理的艱難。下意識中,他問自己的心:「為什麼艱難--難道是因為那個心變髒了的傢伙?」]

白帆早就知道,大約從六十年代初開始,北京當局就有計畫地每年挑選一批藏族青少年,送到中國內地的一些中學專門設立的藏族學生班學習。等到當局嚴密控制下的思想文化教育活動使藏族學生能夠按照專制政治的要求思考和看待事物後,這些精神內涵共產黨官僚化了的藏族人,便會被派回西藏擔任官員,實現北京當局對藏區的統治,而這些人的藏人外形就成為北京當局向世界炫耀共產黨政治意識已經被藏人接受的證據。不過,在北京當局實施精神文化的種族滅絕政策的各種措施中,這還是最具溫情的一種。

白帆迅速地想了一下,就斷定自己心理艱難的感覺,與那個「心靈變髒的傢伙」因狗官的精神文化性種族滅絕政策而發生的靈魂悲劇無關,他現在並沒有在政治層次上思考這個問題,他那種心理艱難的感覺似乎更具個人情感性。

「呵--原來是因為這個!」當白帆看到索朗白牡把另一根拿在手裡、就要燃盡的枯草扔掉時,他忽然什麼都明白了,並在灰色的激動中想:「是因為她喜愛過那心靈髒了的傢伙,而且那喜愛在她心上留下了傷痕……她紅水晶般瑩澈的心上有一道傷痕,一道陰影。而我的心就為此感到艱難了。」白帆知道,這種心的艱難是產生於他追求完美、極致之美的天性;他更知道,這種天性意味著悲劇命運;他還知道,他絕不會改變這種天性,因為,對極致之美的嚮往是他心靈的風格。

這是白帆進藏後唯一一次看到的沒有陰雲的夜空。從無極的深遠向人的靈魂迎面湧來的純澈的深藍色,彷彿使夜空變成了超越空間概念的在上的精神意境。那人類沒有能力完全理解,而只能在仰視中領悟的意境,猶如浩蕩的悲歌,挾帶覆蓋著萬年風塵的古老沉寂,從白帆的靈魂間緩緩流過,而那悲歌中似乎有獻給英雄命運的荒蠻的長哭在深深地起伏。
夜空上群星燦爛,流光溢彩。繁星中,有的晶藍如飛濺的烈酒;有的瑩白像燃燒的飛雪;有的暗紅似火炭;有的流溢著憂鬱的銀灰色,就像哲人的淚影;有的閃爍著金黃色,彷彿是殘留的破碎的陽光。而夜空深遠處那茫茫的星雲,有的呈現出蒼白色,令人想起陰影中的殘雪;有的則是灰藍色的,如同人們心中對生命意義的永不消散的困惑。

仰臥在大地上,遙望星空,白帆心神俱醉。沉醉中,他的軀體好像化做一縷風,融入深藍的夜色;他的靈魂則飛向深遠的夜空,在無極的意境中尋找極致。

突然之間,一陣寒意澈骨的孤獨感使白帆的眼睛裡迸濺出幾星鋼藍色的淚影,他想到,在茫茫的人海中,似乎只有他一個人用全部生命去嚮往極致之美,而宇宙也以永恆和無限的概念否定極致的可能。

這時,白帆聽到索朗白牡問話的聲音:「你呢?你到西藏來做什麼?」

「尋找至真、至純、至善的心,尋找相信極致之美的心……也可能想尋找沒有人跡--沒有虛假人性的荒涼。」白帆語調蒼涼地回答。透過幽暗的夜色,他發現索朗白牡正沉思地遙望夜空。

「你一定能找到真實的、純潔的心--在香巴拉。那裡有能洗淨人的靈魂的聖水,就一定有聖潔的心。我一定帶你一起去找香巴拉。」索朗白牡仍然像仰望聖跡般地將面容迎向夜空,用夢幻似的、熱情的語調說。幽暗的夜色使她的眼睛呈現出青銅色,而滿天繁星在那青銅色的眼睛裡輝映出盈盈閃動的絢麗光波。

白帆從側面凝視著索朗白牡,他突然覺得,她的眼睛美麗得讓他心疼。同時,他幾乎完全下意識地問:「如果沒有香巴拉--如果找不到香巴拉呢?」

「不,香巴拉就在崗仁波欽聖山後面的大雪山中。佛心會引導我們找到香巴拉的--香巴拉常在我的夢裡出現。」索朗白牡垂下頭顱,望著仰臥在地上的白帆,聲音裡充滿了從容的自信說。由於失去星光的輝映,索朗白牡的眼睛變得幽暗了,像是希望之花凋殘後的心靈。不知為什麼,白帆感到了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那飄散著濃烈血腥氣的恐懼,竟使白帆猶如一隻受傷的狼向璀璨的星空仰起頭顱,瘋狂地呼嗥起來。

半夜,烏雲又漫過天空。第二天,他們準備動身時,鉛版般的雲層低垂向大地,漫長的地平線上,現出一線灰黃色的晨光,那種灰黃色很像乾枯落葉的色調。

白帆將兩隻粗布袋放在臥倒的犛牛背上,捆好。可是,那只犛牛痛苦地喘息著,竭盡全力掙扎了幾次,卻都沒有能夠站立起來。最後,犛牛將頭顱轉向索朗白牡,牠充血的眼睛裡竟有一顆巨大的淚滴滾落下來。

索朗白牡跪下,把額頭觸在犛牛的頭顱上,為犛牛的命運默禱了片刻。然後,她卸下粗布袋,並解下犛牛的韁繩,發出震顫著艷麗野性的呼喊,驅使犛牛站起來。

犛牛訣別似地用鐵黑色的彎角在索朗白牡胸部觸了一下,便走向地平線那道枯黃色的晨光。犛牛走得很慢,卻沒有回顧一次。遠處隱隱現出幾隻狼的青灰色身影;一群巨大的烏鴉也在犛牛前面的空中盤旋,像是破碎的暗夜的陰影在風中紛亂地飄蕩。

對於那只迎著死亡的命運,毫不回顧地走向荒野的犛牛,白帆心中湧起了茫茫的銀白色雲海般的敬意。他覺得,當狼群撕裂犛牛的身體時,那在青銅色的風中飄散的血,定然比許多人的血更熾烈,更殷紅,更具有自由的氣息。

索朗白牡一直佇立著,注視犛牛漸漸遠去的身影。犛牛彎角的剪影已經消失在天際那一線枯黃色的晨光中了,她卻仍然凝然不動地佇立在那裡,望著空曠的地平線,聲調沉鬱地、自語般地說:「犛牛原來都是野生……現在,野犛牛也比家養的犛牛雄壯、漂亮。呵--人可能根本不應當使犛牛變成家養的,荒野才是牠們永遠懷念的家園……可是,牠就這麼走了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噢,牠伴我走過了多麼長的朝聖的路呀!」索朗白牡的面容很平靜,眼睛裡也沒有淚水,可是,白帆卻覺得她的心哭了,為失去一個曾伴她踏碎千里荒涼的生靈而悲泣。

他們從那兩個碩大的粗布袋中挑出最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具和一些乾肉,塞進白帆的背袋,然後便默默地上路了。很快,白帆就發現,索朗白牡叩長頭的身姿失去了往日那種優美起伏的波浪般的韻律感,而變得僵硬、遲鈍。午後,低垂的雲層間飄下灰濛濛的霧似的雨絲。他們的衣服很快就濕透了。沙石的地面上雖然沒有泥濘,但雨水卻使破碎的石塊光滑異常。索朗白牡許多次在叩長頭站起來的過程中滑倒,重重地摔落在地面上,而她青銅色的面容覆蓋上了一層銹跡般的暗灰色。

白帆陰鬱地沉默著,跟在索朗白牡身後。他可以幫助別人擺脫或者對抗命運強加的艱難,對於自願承擔地艱難的人,他卻無法提供幫助。不過,看著一個善良、美麗的生命在艱難中掙扎,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這使他雕刻著古中華俠義精神的心陷入陰沉的鬱悶中。
@(待續)
(節自《金色的聖山》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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