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23)

胡發云
font print 人氣: 2
【字號】    
   標籤: tags:

‧25(上)

那天,小詠臨時接到客戶的電話,要緊事,急匆匆趕往北京去了。其餘的坐了毛子的車,來到衛老師家。

剛到大門口,就看見衛老師倆口子已經立在那兒等候了。遠遠看去,像兩團火。衛老師和老伴各穿了一件大紅緞面金祥雲紋的唐裝,衛老師下身是一條深色西褲,筆挺筆挺的,老伴是一條同面料的長裙,飄飄逸逸的,更讓人震撼的是,兩人都是一頭銀髮,宛如火中雪山,有一種極強的視覺衝擊力。於是大家拚命誇獎這一對老人的形象設計。
衛老師得意地說,情侶裝,專門到店裡量身定做的。

大家湊份子給衛老師買了一套音響和十幾張古典音樂CD,用大紅紙紮著抬了進去,像抬一個火紅的花轎和一應陪嫁物。

衛老師說,你們真害人哪,我一直以為自己才六十多歲呢。

進到屋裡,衛老師讓大家就座。

衛老師說,看看你們,我也該老了。到我那大雜院的時候,都才二十出頭吧?

衛老師的夫人姓趙,大家就叫她趙姨。兩位美籍華人是第一次見,衛老師就將他倆一一介紹給自己的夫人。

趙姨說,坐吧坐吧,都站著,看著眼花。

趙姨風度翩翩,神態很年輕。

到底是有了主婦,家裡便有了樣子。客廳裡已是煥然一新,沙發,茶几,矮櫃,電視櫃,是那種深色原木的,典雅大方。牆上有幾幅字畫,都是思想文化界幾位擲地有聲的老人的。

坐下之前,大家嚷嚷要參觀一下居室全貌。

臥室已經是那種典型的夫妻房,原來的一套書房陳設搬到那間舊居陳列室了。只是那聽茶葉,依然放在床頭櫃上。舊居陳列室的那些破爛家雜沒有了,成了書房,書房裡有兩張書桌,其中一張書桌上還有一台電腦。幾年前,衛老師有些文章發不出去,達摩就給他貼到網上,有一些發在紙媒上的,網上也常有轉載,還有各樣的評論,加上海內外一些人要給衛老師發電子郵件,傳送文稿。這樣,衛老師倆口子,兩個白髮老者,就被逼上網絡了。衛老師自詡是中國最老的網蟲,給自己起了一個網名叫百足,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來。沒怎麼用。衛老師說,先搶注再說,這麼個好名字,別給人家弄跑了。

大家一邊說熱鬧話,何其業就利利索索地將音響裝配好了,放的第一張碟,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

播放之前,何其業說,衛老師,還記不記得肖斯塔科維奇?

衛老師有些詫異,不知何其業為何兀然問起這個問題,笑笑說,記得呀,蘇聯大作曲家,想試探我是不是老糊塗了?

何其業說,還記不記得他的第七交響曲?

衛老師說,記得呀,54年我去蘇聯,還聽過他們的國家交響樂團的演奏。

何其業又問,還記不記得?有一年,您談到肖斯塔科維奇?

衛老師笑笑說,當年說過多少話?不記得了。

何其業說,那一次,我們幾個在您那兒談到樣板戲,您說,樣板戲中,《紅色娘子軍》從技術上說,是最精緻的,學了很多西方的特別是俄國音樂的東西,很多地方可以聽到《天鵝湖》的格局。您還拿了其中小天鵝一段和女戰士一段做了比較。

何其業說到這裡,達摩也記起來了。那時候,達摩基本上是一個音盲,對於交響樂一類,更是個大白丁,所以衛老師當時說的,他就如聽天書了。他們幾個當中,何其業對音樂最內行。

衛老師不知何其業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是笑而不語。

何其業說,您說,可惜,只學了一點皮相,漂亮的旋律,漂亮的配器,漂亮的演奏,但裡面沒有靈魂,沒有作家的痛苦和歡樂,沒有掙扎和思考,空洞得很。

說到這裡,衛老師激動起來,喃喃說,我當時說過這些?真不簡單。

達摩和毛子幾個趕忙出來作證。達摩記起來,當時衛老師說,不論在沙皇的俄國,還是在斯大林的蘇聯,那一塊土地上永遠都有一批為了藝術,為了真理,不顧坐牢殺頭而堅守最後一道底線的作家藝術家,那就是人的高貴與尊嚴。便是普希金這樣的沙俄貴族,也敢寫出《致卡阿達耶夫》,《紀念碑》這樣直指專制沙皇的詩篇來。像肖斯塔科維奇,外面是希特勒的戰爭,裡面是斯大林的鎮壓,他依然寫出了像《第七交響樂》這樣真誠不朽的作品。可是看看我們,全軍潰敗,集體投降,一聲令下,任何個人的聲音都不見了。我們像豬狗一樣活著,沒有悲傷,只有恐懼。沒有勇氣,只有瘋狂。沒有尊嚴,只有傲慢。沒有對生命的敬畏,只有對權勢的諂媚……衛老師說,在他最絕望最怯弱的時候,他常常以俄蘇的那些作家藝術家自厲,他們是自己在黑暗中的一道光。

何其業說,那一次您說,不知道這一輩子,還能不能聽到他的《第七交響曲》?

衛老師說,當年在蘇聯,就聽一些朋友說了,肖斯塔科維奇這部《第七交響曲》,原來叫《列寧格勒》,既是寫戰爭的殘酷,但更多的是記錄著斯大林時期國內的殘酷。我還買了一張唱片帶回國,列寧格勒交響樂團演奏的,後來給抄走了。

何其業說,您現在想聽聽嗎?

何其業說著就摁了遙控開關,四個音箱便一起響起那沉重的,恐怖,陰鬱又焦慮的旋律。聽著聽著,如軍靴踐踏心臟的軍鼓聲響起來。衛老師突然慌亂地說,關掉關掉……以後我慢慢聽。
大家都有些惶然,何其業便關掉了。

衛老師有些窘迫,自嘲一笑說,哎,年紀來了,人變得脆弱。這個曲子,我以後聽,聽之前,得吃點藥。大家難得一聚,說些高興事。

於是大家就問起衛老師身體。

衛老師說,身體嘛,你們看見了,外面就是這樣。裡面據說都沒什麼大問題。二十多年前,我就覺得自己沒幾天活了,沒想到又活了這麼久,特別是你們趙姨嫁過來之後,從裡到外,煥然一新啊。是誰說的,愛情讓人年輕。比補品還有效。

大家便笑。

衛老師說,趙姨是我的第三道茶。毛子問此話怎講。

衛老師說,第一道茶,還沒泡出味道,給人倒掉了。第二道,剛聞到香,沒喝成。這第三道,才真正品出了它的芳釅來。

趙姨一邊聽著臉上就有些羞色,半嗔地對達摩他們說,你們這個衛老師啊,活著活著,就從一個倔老頭活成一個皮孩子了,什麼話都敢說。

衛老師說,是啊,年輕時,干革命,沒功夫說。後來,反革命了,沒資格說。現在再不說,更待何時?(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