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46)

胡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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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中)

對於達摩來說,毛子的客廳大得有些空洞,便說不習慣在這樣空洞的地方說話。毛子便把他讓進了書房。

書房是那種如今知識分子最流行的格局樣式,幾面牆全是光瓦亮的玻璃門大書櫃,從地板一直升到天花板。裡面密密麻麻擺滿各種書刊,齊齊整整,漂漂亮亮,顯示著主人豐富浩瀚的知識儲量。不像達摩,就那麼一點五色雜陳的書,放在那只比衣櫃還要小的書櫥裡,放不下的,零零散散堆在書桌,床頭,甚至地上。近年來,達摩的書庫已經轉移到電腦的硬盤上,那一本書大小的鐵疙瘩裡,放著半個圖書館的藏量。還有那個叫狗狗的搜索引擎,就是一個世界圖書館。

毛子的電腦幾乎就是跟達摩姓的。從購買到如今,它裡面的腸胃心肝連同筋絡血管,達摩都一清二楚。每次出了毛病,只要毛子在那邊一說,達摩就知道病症在哪裡,輕微的,就在電話裡遠程指導解決了。
進了書房,達摩直奔那台電腦,快刀斬亂麻地將系統盤一清一格,掏出自帶的工具盤重裝,一邊憤憤地說,毛子啊,你真是暴殄天物啊,這麼好的機器,這麼快的寬帶,你看你裡面空空如也,幾個硬盤都空著,就好像一大棟房子,你就住了一間地下室。你看看你的收藏夾,裡面都是一些什麼樣的垃圾網站?看這些,不如去看人民日報呢?就是那些黃色網站,比它們都強,還可以增進一點你們的夫妻興趣。
毛子的夫人小金上午有課。孩子在外地上學。達摩說話就沒什麼禁忌了。

聲名,地位,權勢和財富,常常會讓一個人失去正常判斷力,增加心理承受力。盡管毛子昨天就已聽出達摩鋒芒逼人的譏誚,但是他並沒有太當一回事。如果這些話是從一個高官或一個學界泰鬥口裡說出來,那他會第二次發瘋的。

對於毛子來說,達摩更多的是一個少年時代的生死之交,一起度過了那些個陰暗緊張懷著犯罪快感的許多時光。達摩讓他能直接看見那些令人懷念的往事。

他常常為自己這種苟江湖不相忘的情懷把自己感動了。所以他不想去計較達摩的唐突和尖刻。他有他太多的理論,將達摩批駁得體無完膚。他沒有當即反擊,是覺得自己應該有一種大度。

達摩將系統裝好,當面給毛子演示了一番,又給他用搜索找出一些自認為值得一看的網站,就關機了。
毛子將自己的一些文章已經準備好,見達摩工作完畢,就遞給他,說,這是一些我自己覺得還有些意思的文章,我不想讓你說我,就只會寫那些阿諛之作。

達摩簡單翻看了一下,放到一邊,淡淡地說,今天我只談你那一本書。沒有什麼可以為一次失貞辯護的。

毛子一聽,頭上的筋就爆出來了,冷冷說,如果那就是我的真實觀點呢?

達摩指指桌上那一堆打印稿說,那你的這些東西,也就同時變成了一文不值的廢紙。一個人,一張口,不可能同時說兩種話。你敢面對你的這種真實觀點嗎?我今天就把你這部大作貼到互聯網上去,讓你嘗一嘗被唾沫泡起來的滋味!

毛子說,我們很早就學過辯証法──

達摩笑了,說,政策和策略是我們的生命……你別跟我說你那種辯証法,它是犬儒主義的護身符。
毛子這就忍不住了,開始亂了陣腳,急不擇言地說,我知道,這些年你在底層,你的日子過得不順心,你是這個時代的受損者,有一種民粹主義情緒──

達摩一笑,說,你別來這一套,居高臨下的,悲天憫人的。民粹主義和權貴主義,恰恰是某些拳師的左勾拳和右勾拳,輪換著用的。在你的書裡,也恰恰是將民粹主義,實用主義和封建專制主義披上馬克思主義的外衣一盤子端上來的。

說著,達摩便將隨身帶來的毛子那本書打開,將那些折疊起來的書頁一段段念給他聽。這些文字,靜靜躲在書頁裡,還含含糊糊過得去,被達摩一念,便刺耳起來。

念著念著,達摩就開罵了,你他媽的這是馬克思嗎?我跟你說,直到如今,我依然對馬恩保持著足夠的敬意足夠的的感謝,起碼他們教會了我一種看世界的方法,給過我在那種舖天蓋地的胡言亂語中懷疑的力量,在一百多年前,它還算是一門實實在在的學問,你看看你這些,這還能叫馬哲?叫流哲還差不多,流氓哲學!

毛子趕忙搶過書來,翻看達摩念的那些段落,喃喃說,沒細看呢,狗家伙,這一段是我那個研究生寫的……

達摩又笑,說,真是如魚得水啊,又剝削人家的勞動,又可以推卸自己的責任。既然只署了你一個人的名字,你就得完全徹底地對它負責。

毛子說,這在如今很正常也很普遍。你問問,有幾個帶研究生的,不讓他們幫忙幹點活?

達摩詰笑說,分點稿費他們嗎?

毛子說,這就看各人,只是他們常常不要。

達摩說,你看,第一個問題,關涉一個知識分子一以貫之的價值立場。第二個問題,關涉為人師表的道德境界。說深一點,還有著作權問題。第三個問題,是經濟侵權……還沒細談此書的學理問題之前,已經冒出來這些個比學術更難堪的事兒了。這和馬克思哪跟哪呀?

達摩說完就大笑起來。

毛子本要發火了,見達摩笑,也只好笑,慨嘆一聲說,你太認真,認真到有些矯情。

達摩不笑了,一板一眼認真地說,將認真貶低為矯情,也是犬儒主義的一大法寶。這樣便可以將實用主義彰顯為一種合理的姿態。問題是,你書裡面有那麼多矯情到肉麻的地方,你反倒心安理得。你知道,你會死去,但是這本書還會留下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別人看見了會如何說?

毛子說,這一類書浩如煙海,出版的第二天就過氣了,二十年之後還有人看?

達摩說,那你寫它幹嘛?還要把你的研究生也搭進來?

毛子說,我跟你說了,我們都是凡人,都要食人間煙火,都要養老婆孩子,都想過好一點的生活,我們拿出一點時間精力來,就像民工扛活,鄉下人賣菜,做一些雖然沒有終極意義但是可以改善生活的勾當……你沒有權力要求所有的人,為了你的觀念去過苦日子。

達摩狠狠地盯了毛子一眼,說,虧你說得出來!簡直是一篇犬儒主義者宣言。你別把人家民工鄉下人也扯上,他們那種掙錢的方法,比你這種高尚得多,幹淨得多。你這比賣假藥還壞。

毛子臉就蒼白了。坐那兒發著呆。兩眼含義不明地陰陰盯著達摩,似乎要行兇之前的模樣。這讓達摩想起那個夏天的毛子。

毛子將下巴向達摩慢慢戳過來,幾乎逼近達摩的胸口,輕輕地,咬牙切齒地說,你當我信這一切麼?從那個夏天起,我就什麼都不信了。

這句話,倒把達摩嚇了一跳。

毛子說,他們玩弄我,我也在玩弄他們呢。這樣的垃圾理論,不也是一種解構嗎?

達摩說,你當他們相信麼?你當他們相信你麼?你以為他們不知道你是個什麼貨色?你以為你是如來佛?看著那孫猴子在你手掌心裡蹦?還有一個導演在看你呢,哼,這個如來,他以為自己真是個佛啊?此外,還有那些個明白事兒的觀眾,還在連同導演一起看呢。

毛子恨得咬牙切齒地說,你狗日的非得毀了我而後快呀?

達摩說,救你呢,幫你呢。不過,最終得靠自救。

毛子說,你救得了我,你救得了中國嗎?

達摩說,連自己都不想救的人,還想著救中國?

毛子抖抖嗦嗦自顧自點了一支煙,也不給達摩。達摩便徑自從他煙盒裡抽出一支來點上。

達摩幾個都是下層人,都在下層摸爬滾打數十年。嘴裡便不可救藥地帶著了許多草民詞匯,特別是在互相間說話的時候,太正經地用書面語難受。就像吧唧嘴大碗吃面的農民,在家裡也弄上一套刀刀叉叉地吃西餐一樣。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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