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65)

《Gone with the Wind》
瑪格麗特.密契爾(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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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艾希禮出門送幾個小伙子坐上皮蒂姑媽的馬車到車站去時,媚蘭抓住思嘉的胳臂嘮叨起來。

「你不覺得他那件軍服太難看了嗎?等我拿出那件上衣來,他準會大吃一驚?要是還有足夠的料子給他做條褲子就好了!」給艾希禮做的那件上衣,一提起來思嘉就頭痛,因為她多麼熱望那是她而不是媚蘭送給艾希禮的聖誕禮物啊!做軍服的灰色毛料如今比紅寶石還要珍貴。幾乎是無價之寶,艾希禮身上穿的就是普通的家織布。現在連那種白胡桃般的本色土布也不好買,許多士兵穿著北方佬俘虜的服裝,只不過用核桃殼染成了深褐色罷了。可是媚蘭碰上了罕見的運氣,居然弄到了足夠的灰色細布來做件上衣—當然是一件比較短的上衣,不過照樣是上衣嘛。原來她在醫院裡護理過一個查爾斯頓小伙子,他後來死了,她剪下他的一綹金黃頭髮,連同一小包遺物和一份關於他死亡前情況的撫慰書(當然沒有提到痛苦的情景),寄給了他母親。這樣,她們之間就建立了通訊聯繫,當對方聽說媚蘭的丈夫在前線時,便把自己買給兒子的那段灰細布和一副銅鈕扣寄來了。那是一段很漂亮的衣料,既厚實又暖和,還隱隱約約泛著光澤,無疑是從封鎖線那邊過來的貨色,也無疑是很昂貴的。這塊料子現在在裁縫手裡,媚蘭催他趕快在聖誕日早晨之前做好。思嘉當然想幫忙湊合著做一整套軍服,可是不巧,她在亞特蘭大怎麼也找不到所需的料子。

她有一件給艾希禮的聖誕禮物,不過跟媚蘭做那件灰上衣比起來就黯然失色了。那是一隻用法蘭絨做的「針線包」,裡面裝著瑞德從納索帶來的一包針和三條手絹,還有兩卷線和一把小剪刀。但是她還想送給他一些更親近的東西,像妻子送給丈夫的東西,如襯衫、手套,帽子之類。唔,是的,無論如何要弄到一頂帽子,現在艾希禮頭上戴的平頂步兵帽實在太不像樣了。思嘉一向厭惡這種帽子。就算斯.傑克遜寧願戴這種帽子而不戴軟邊氈帽,又怎樣呢?那也並不能使它就顯得神氣起來,可是在亞特蘭大偏偏只能買到粗製濫造的羊毛帽子,比猴裡猴騎兵帽還要邋遢。

她一想到帽子,便想起瑞德.巴特勒。他有多麼多帽子,夏天用的闊邊巴拿馬帽,正式場合戴的高禮帽,還有獵帽,褐色、黑色和藍色的垂邊軟帽,等等,他怎麼就需要那麼多的帽子,而她的寶貝艾希禮騎著馬在雨中行走時卻不得不讓雨水從那頂步兵帽上滴裡答拉往衣領裡流呢?

「我要瑞德把他那頂新的黑氈帽給我,」她打定主意。「我還要給帽邊鑲一條灰色帶子,把艾希禮的花環釘在上面,那就顯得很好看了。」她停了停,覺得要拿到那頂帽子大概非費一番口舌不可。

可是她不能告訴瑞德說是替艾希禮要的。她只要一提到艾希禮的名了,他就會厭惡地豎起眉毛,而且很可能會拒絕她。好吧,她就編出一個動人的故事來,說醫院裡有個傷兵需要帽子,那樣瑞德便不會知道真相了。

那天整個下午思嘉都在想方設法要讓艾希禮跟她單獨在一起,那怕幾分鐘也好,可是媚蘭始終在他身邊,同時英迪亞和霍妮也睜著沒有睫毛的眼睛熱情地跟著他在屋子裡轉。

這樣,連那位顯然為兒子而驕傲的約翰.威爾克斯也找不到機會來跟他安靜地談談了。

吃晚飯的時候還是那樣,她們用各種各樣有關戰爭的問題來打擾他。戰爭!誰要關心你們的戰爭呢?思嘉覺得艾希禮對戰爭這個話題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她跟她們長久地閒聊,不停地笑,支配著談話的整個場面,這種情形以前是很少見的,可是他好像並沒有說出多少東西來。他講了一些笑話和關於朋友們的有趣故事,興致勃勃地談論減緩飢餓的辦法和雨裡行軍的情景,並且詳細描繪了從葛底斯堡撤退時李將軍騎馬趕路的尷尬模樣,那時李說:「先生們,你們是佐治亞部隊嗎?那好,我們要是缺了你們佐治亞人,就什麼都幹不下去了!」他之所以談得這樣起勁,據思嘉看來,是為了避免她們提那些他不高興回答的問題。有一次,她發現,他在他父親的長久而困惑的注視下,顯得有點猶豫和畏縮起來。這時她不由得開始納悶,究竟艾希禮心裡還隱藏著什麼呢?可這很快就過去了,因為這時她除了興高采烈的迫切希望跟他單獨在一起之外,已沒有心思去考慮旁的事了。她的這種興致一直持續到火爐周圍所有在場的人都開始打哈欠,威爾克斯先生和幾個女孩子告別回旅館去了,這才告一段落。然後,當她跟著艾希禮、媚蘭和皮蒂帕特,由彼得大叔擎著蠟燭照路一起上樓去時,她忽然感到一陣淒涼。原來直到這時,他們站在樓梯口,艾希禮還一直是她的,也僅僅是她的,儘管整個下午他們並沒有說過一句悄悄話。可如今,到她道晚安時,她才突然發現媚蘭滿臉通紅,而且在激動得顫抖呢。她兩眼俯視地毯,好像對自己的渾身激情不勝驚恐似的,但同時又流露出嬌羞的愉快。接著,艾希禮把臥室門推開,媚蘭連頭也不抬連忙進屋去了。艾希禮也匆匆道過晚安,甚至沒有觸到思嘉的目光就跟著進去了。

他們隨手把門關上,剩下思嘉一個人目瞪口呆站在那裡,一股涼意突然襲上心頭,艾希禮不再屬於她了。她是媚蘭的。

只要媚蘭還活著,她就能和艾希禮雙雙走進臥室,把門關上—把整個世界關在門外,什麼都不要了。

現在艾希禮要走了,要回到弗吉尼亞去,回到雨雪中的長途行軍去,回到雪地上飢餓的野營去,回到艱難困苦中去,在那裡,他那金髮燦爛的頭顱和細長的身軀—整個光輝美麗的生命,都有可能頃刻化為烏有,像一隻被粗心大意踩在腳下的螞蟻一樣。過去的一星期,那閃光的、夢一般美妙的、洋溢著幸福的分分秒秒,現在都已經消失了。

這一星期過得飛快,像一個夢,一個充滿松枝和聖誕樹的香味,閃爍著小小燭光和家制金色飾品的夢,一個時間分分秒秒像脈膊般飛逝而去的夢。在這樣緊張的一星期,思嘉心裡經常有某種東西驅使她憂喜交織地注意並記住每分鐘所發生的小事,作為他走後的回憶;在未來漫長的歲月中一有閒暇那些事情她便會去細細玩味,並從中吸取安慰—比如,跳舞,唱歌,嬉笑,給艾希禮拿東拿西,預先設想他的需要,陪他微笑,靜靜地聽他談話,目光跟著他轉。使他挺直身軀上的每根線條,他眉頭的一顰一蹙,他嘴唇的每一顫動,無不深深印在心上—因為一星期匆匆而過,而戰爭卻要永遠打下去呢。

思嘉坐在客廳裡的沙發椅上等著,那件即將伴隨他遠行的禮物放在膝頭。這時艾希禮正在跟媚蘭話別,她祈禱著他會一個人下樓來,那時天賜良機,她就可以單獨跟他待幾分鐘了。她側耳傾聽樓上的聲音,可是整個屋子靜悄悄,靜得連她自己的呼吸也似乎響亮起來。皮蒂姑媽正在臥房裡趴在枕上哭泣,因為艾希禮半小時前就向她告別過了。從媚蘭緊閉的臥室裡沒有傳出什麼喁喁私語或嚶嚶啜泣的聲音。思嘉覺得他在那間房裡已待了好幾個小時,一直在戀戀不捨地跟媚蘭話別,每一分鐘都只有增加她的惱恨,因為時間溜得那麼快,他馬上就要動身了。她反覆想著自己在這個星期裡心裡要對他說的全部話。

可是一直沒有機會說啊!而且她現在覺得或許永遠也沒有希望了。

其實也儘是些零零星星的傻話:「艾希禮,你得隨時小心,知道嗎?」「不要打濕了腳,你是容易著涼的。」「別忘了在襯衣底下放一張報紙在胸脯上,這很能擋風呢,」等等,不過還有旁的事情,一些她要說的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很想聽他說出來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即使他不說她也要從他眼睛裡看出來的事情。

可是沒有時間了!有那麼多的話要說!甚至僅剩下的短短幾分鐘也很可能被奪走,要是媚蘭跟著他走到門口,到馬車跟前的話,為什麼她在過去一星期裡沒有創造機會呢?可是媚蘭經常在他身邊,她的眼睛始終愛慕地盯著他,親友鄰居也川流不息。從早到晚屋裡沒斷過人。艾希禮從來沒有在什麼地方一個人待過。到了晚上,臥室門一關,他便跟媚蘭單獨在一起了。這些日子,除了像哥哥對妹妹,或者對一個朋友,一個終生不渝的朋友那樣一種態度之外,他從來沒有向思嘉透露過一個親暱的眼色或一句體已的話。她不能讓他離開—說不定是永遠離開,除非弄清他仍在愛他。因為只要明白了這一點,她就可以從他這秘密的愛中獲得親切的安慰,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也死而無憾了。

好像等了一輩子似的,她終於聽到樓上臥室裡他那穿靴子的腳步聲,接著是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她聽見他走下樓梯。

是獨自一人!謝天謝地!媚蘭一定是被離別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門了,如今她可以在這寶貴的幾分鐘內佔有他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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