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1979年夏天(9)

林良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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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鬧了一陣子,大家在池邊各自覓地休息。芷玲等三女生在烤架旁的大石塊上倚背坐著。復秋等坐在另一塊大石上聊天,正詢問張立誠準備去當修車匠的事。

  「小張,你對車子了解可多了,不論什麼車子,遠看之下都可猜得出來車名,真不簡單,我覺得你走對了路!」復秋說。

  「未來汽車這行業吃得開,隨著經濟發展、社會富裕,更多的人都會開車子的,你瞧著吧!修車業可是前程似錦呢!」建南附和地說。

  「人各有志,這可是我自己選的,沒得埋怨!」有著一張方臉的張立誠說,「想想每天都得鑽在車底下,做一個『黑手』的,才不是一件好工作呢!比起復秋以後當醫生,修車算什麼!」

  「不要小看自己,瞧我最多還不是當個中學教師,你以後賺的錢絕對比我多,可能也不會低於醫生的行業呢!」建南說。

  「小弟,你有沒有想過未來?」復秋問婉如的弟弟中天。

  「我沒想那麼遠,不過看到父親那樣子,心裡也很想當醫生……」

  「那麼我們以後還可能是同行呢!」復秋高興地說。

  「姊說要當護士,我不太喜歡,當護士很辛苦啊!」中天不忍地說,「我想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往後讓爸媽和姊姊過舒適的生活……」

  「好小子,你說對了!我看你會做得到的,加油吧!」建南拍了他肩膀一把,又問:「中天,你踢不踢足球,我們每週都在陽明國中操場踢球,哪天來參加吧,我看你身材蠻健壯的嘛……」

  四人仍躺在大石上小憩一回,那邊三個女生也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原來又在談那些流行的玩意兒。

  「現在市面上開始流行那種小小的有帶子皮包,可交叉帶在身上,我覺得很可愛,戴著走路應該很秀氣的……」芷玲說。

  「找一天去陽明戲院旁的店看看,要不然上西門町去也可以。」怡芳回答說。

  「我對流行不太在意,咱們其實穿什麼戴什麼都可以,還是很漂亮的,尤其是芷玲……」婉如不在乎地說。

  「你倆隨便穿什麼都好看,我就需要漂亮的東西來裝飾自己……」怡芳帶著自卑的語氣說。

  「才不呢!婉如才漂亮呢!我也想趕流行,把自己裝扮得更漂亮。」

  三人又聊著其他,不停的格格笑著。

  下午三時許,大夥兒又鑽入池中游泳戲耍。芷玲這次學乖了,不敢造次。眾人突然聽到徐雨的說話聲,原來徐雨和John也到了,高高瘦瘦的二人站在一塊大石上,和大家打招呼。徐雨白皙的臉孔在太陽下曬得紅紅的,John原本黝黑的臉更是黑得發亮。徐雨爽朗地說:「難得找到這個世外桃源,不管再怎麼忙,也要來赴大夥的約!」復秋看到徐雨和John穿短褲很驚奇,趕忙招呼他們跳下水來,兩人把褲子內的皮夾放在大石上,只聽「碰、碰」兩聲,像炸彈一樣縱入池內。

  「嘿!你也下水了,真不簡單,真像出水芙蓉!」徐雨游到婉如身邊瞅了她一眼說。

  婉如突然雙掌撩了徐雨一臉的水,逗得大家仰頭大笑。接下來,又是一場翻天覆地的大戰。建南和張立誠悄悄爬上岩石,一個炸彈式跳水,把個婉如、芷玲震得驚慌逃逸。男生們也跟著玩跳水遊戲,一池皆是白白的泡沫。

  芷玲不甘示弱也跳到岩石上,只見她用手捏著鼻子,美妙的身軀「碰」的一聲入水,一頭秀髮散在水面四周。

  John心想:這群人還蠻有意思的!黑眼珠不時掃向婉如和芷玲。徐雨站在池中突然大聲地說:「告訴各位好消息,John的樂隊邀我加入,發展中文抒情搖滾歌曲,大夥正著手編制《我們》這首歌了。」

  一夥人聽了,爆出西部片紅蕃式的叫嚷,以示祝賀,復秋突說:「洋人有戴桂冠儀式,咱們沒桂冠,澆水的也可以!」說著雙手掬起清水澆到徐雨頭上。一下子又是一場激烈的纏戰,直到精疲力竭為止。

  建南肚子又餓了,跑到烤架旁加些木炭,準備繼續烤肉吃。徐雨和John挑了自己喜歡的豬排和魚排放在爐上,不久又是香氣撲鼻,大夥圍著吃了起來。剩下的肉類、玉米等全部上架。

  建南打開了收音機轉了幾個台,找到一首Rod Steward以特別沙啞聲音唱出的「Young Turks」,那種活潑帶著生命力的旋律,叫男生們在岩石上隨著音符扭舞著身體來,聽到「Young hearts be free to night.Time is on your side」時,大夥附和著高聲大唱,彷彿在生命的黃金時刻,時間也站在他們這一邊。三位姑娘在另一個石塊上也跟著唱,柔軟的嬌軀也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一曲才完,又播出NeilYoung的好歌「Heart of gold」(「金心」──高貴純潔的心靈),只聽這位歌壇怪傑用那特殊的語調唱著:
  I want to live, I want to give
  I’ve been a miner for a heart of gold
  It’s these expressions I never give
  That keep me searching for a heart of gold
  And I’m getting old......

  儘管音律和歌詞都顯得歷盡滄桑的心酸,但那種對「純潔心地」無悔的追尋,令人不由得心靈起了震撼。徐雨樂得高呼:「We are all rock’n’roll kids!我們都是聽搖滾樂長大的!」

  玩到傍晚,徐雨和John渾身還濕濕的就先走了。芷玲她們已備好一套衣裙,躲到岩石下換裝。不一會兒,三個膚色健美的麗人兒冒了出來,男生吹起口哨歡迎她們。三人還用毛巾擦著頭髮,梳頭照鏡的。

  大夥兒一路有說有笑的走下山去,將近七點時才走到故宮搭車回士林。

五、廟口前的思想家

  用完晚餐後,復秋跟建南和徐雨坐在廟口舞台階上聊天,偶而望著來來往往的人與車。

  「瞧!你老爸的轎車在那裡呢!」建南手指廿公尺外的一輛車,徐雨冷眼一瞧,視若無睹。

  「徐雨,看你對你老爸似乎太冷漠了,父子關係不應該這樣啊!」復秋似乎在探詢地問著。

  「如果我老爸能像你老爸那樣就好了!這事我憋了很久了,就說給你們聽吧。我一直覺得軍人應有軍人的本份,但他盡在做一些不是本份的事。」

  「不是本份的事?」建南好奇的問下去。

  「……也許我沒資格說自己的老爸,但我真希望他能上進!」徐雨略為遲疑一下才說,「你們知道嗎?我老爸常常去外地出差,原來都是去逮捕「嫌疑犯」,不是普通的那種,大概是抓那些政治異議份子或所謂的匪諜之類的。有次我跟他說,這可不是軍人的任務,他罵說小孩子多管閒事,但他道出他隸屬警備總部,工作任務就是抓危害社會的壞份子。他還辯說,台灣這地方還處在戒嚴中,為維護社會安定必須設置情治單位云云。」

  「『戒嚴』這詞常聽說過,是什麼意思呢?」復秋問。

  「從五十年代起我們就一直生活在戒嚴中,照理,一個戒嚴的國家是處在戰爭的緊張狀態下,人民生活就得像戰時一樣,但是現在台灣又是民生安和樂利的,那可看到戒嚴樣。」徐雨說。

  「那麼所謂的緊張狀態應是政府刻意製造的,如此可以繼續戒嚴,方便國民黨的統治。」建南推論說。

  「應該沒錯,五十年代和快八十年代了,這卅年的社會變遷和經濟差距可真大了!」復秋也補充著說。

  「你們猜猜看,這些年來,台灣最感到戒嚴氣氛的是那一年?」徐雨問了一個怪問題,復秋和建南想了一會兒,答不出來。

  「我自己的體會是老蔣去逝那個月吧,那時候整個社會都被迫去過清教徒式的生活,電視上常見的嬉笑怒罵節目霎時消失無蹤,真的很像『戒嚴』了,我那時連彈鋼琴、吉他都被老爸禁止呢。老蔣逝世那週,老爸幾度哭得死去活來,即使死了最親的人也不見得這樣!整整一年,他都披麻帶孝的。我記得那時他還警告我說,老總統死後,台灣會很危險,中共將蠢蠢欲動,目前最重要的是鞏固新的領導中心,他的意思是接受小蔣的繼續領導,說到最後他還誇說未來的任務更繁重了。」

  「看來你爸可是蠻效忠領袖的呢!」建南說。

  「說真的,那時我們這些中小學生可慘了,沒有電視上的娛樂節目,大家只好多K書了。你知道嗎,那個月我利用閑時間又讀了一次三大冊的《西遊記》和一本棋譜呢!」復秋說。

  「我沒有去查人口數據,但是老蔣去逝是四月初,女人十月懷胎,那麼就是二月份了,1976年2月間,應是這幾年來新生嬰兒人數最多的一個月了!」徐雨邊說邊算著手指頭,復秋和建南看了莫不莞爾。

  「徐雨,難道你不怕你老爸知道你持這種『異端邪說』﹖」建南敏感地問道。

  「在家才不跟他說這些﹗」

  「徐雨,說真的,你的家庭背景很特殊,怎麼會有如此不同的思想﹖」建南追問道。

  「大概搖滾樂的影響最大吧,記得我們剛認識時說過,搖滾樂的本質就是熱愛自由,另外和美國學校的學生交往,好像更深地認識了人家的憲政體制,我也曾就美國和台灣的政治現狀和母親多次討論過,她承認人家的體制比我們要好得多。」復秋和建南都覺得徐雨在這方面似乎比他倆更早熟。

  三人靜了下來,把目光移向過往的行人。

  想到復秋不久前提到書本,徐雨突然問建南說:「水牛,你最近又看些什麼哲學書籍?」

  「老嬉皮介紹我看新潮文庫的書,那本《羅素傳》很有意思,總覺得人家的生活經驗很充實,相比起來,我們的生活好像一片空白似的。為了買到便宜的書,我有空就到舊書攤去,……」

  「那地方聽說常常可買到什麼Playboy、Penthouse雜誌呢!」徐雨話中帶刺。

  「上個月,我在那兒發現一些便宜的英文小說,有些還是色情的呢!買回家很認真的看著,幾乎每個生字都查字典,倒學了不少的生字。」水牛不予理會地說。

  「John那兒我也看過,他們那群人家中多的是這類名堂的東西。」

  「真的可改善英文的話,我也想看看。」復秋心動地說,徐雨嗤的冷笑一聲說:「才不要看那些沒營養的,不如買一些文學類的英文小說,不要太厚,慢慢讀起!我那邊有幾本,我讀過了,生字也查過了,可以借給你看,那本《Catcherintherye》(麥田捕手),薄薄一本,很好的小說,可以從它開始。水牛啊!搞不懂你心裡想什麼,聽說你中文黃書看很多,現在又搞英文黃書,這也不太好吧!」說著用譴責的眼神瞪了水牛一眼。

  建南紅著臉未作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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