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小圓子 爺爺的油紙傘

作者: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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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瓦白牆,屋後竹林,門前小河,走過小橋,是大片黃燦燦的油菜花田……這是我常夢回卻再也找不到的浦東高橋奶奶家。

那是上世紀70年代初,我五六歲的時候。

不像北方總是白菜、蘿蔔、土豆,江南奶奶的飯桌上有香菇菜心、油麵筋塞肉、炒年糕、竹筍湯……除了夾菜招呼「七!七!七!」(吃!吃!吃!)外,奶奶平時問我們最多的是餓不餓。她會在下午3、4點鐘做小甜點給我和妹妹吃。最難忘的是奶奶做的桂花酒釀小圓子,晶瑩軟糯又清潤甜香,暖乎乎、美滋滋地一點一點融化在心裡。

傍晚有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田間小路上,我跑著迎上去。爺爺是個溫雅的老頭兒,戴副黃邊眼鏡,非常慈祥,總是笑眯眯的。那時快退休的他還在上海做工,每天要在黃浦江上坐船擺渡,往來於城市和鄉下。爺爺帶回來我們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兒,精美的小日曆卡,有嫦娥奔月、蘇堤春曉,也有竹葉雨滴,還有上海女孩子時興吹的泡泡糖,他一再強調不要吞咽到肚子裡。

冬去春來,我和妹妹挎著小籃,跟著奶奶挖竹筍、採野菜……

小河從村東到村西流淌著,鵝鴨戲水,婦女們蹲在青石板上淘米、洗衣,小叔高挽褲腿在河裡摸魚。「阿龍的小囡!」隔壁白髮清瘦的老奶奶招呼我到門口坐一會兒,「儂媽媽在大連下放農村又生小弟弟了?」「沒有,還是小妹妹。等小妹妹能走路了,我們就回去。」她還遞給我一小碗紅棗銀耳湯喝,那種鄉鄰質樸的人情味……老太太感嘆:「儂爸爸好,四平八穩,小時候就彬彬有禮。」

過了小橋,穿過小學校操場,就看見娘娘(上海話姑姑的意思)坐在屋外樹下繡花,她家有胖弟弟,還有小白兔、小黑兔。有一次,奶奶領我到鄰村去看她爸爸——我的外曾祖父(即太姥爺)。他老人家正蹲在門前的一塊小菜畦裡忙活著,聞聲站起,呵,是南方不多見的高大身材,穿著黑色對襟衣裳,頭髮剃到緊貼頭皮,像個圓頭大臉的和尚,衝我嘿嘿笑著。健碩硬朗的樣子怎麼都看不出是九旬老翁,不但自己種地、煮飯,還自己做衣裳,他曾是遠近有名的裁縫。在他獨居的小屋裡,奶奶從挎籃中拿出做好的紅燒獅子頭、蓮藕筍片孝敬他。太姥爺從箱子裡翻出藍印花布披在我肩上比量著說:「穿了老好看了!」 奶奶勸他,現在都穿綠軍裝,還是別做了。那好看的藍底白花就印入我腦海了。

一天吃完早飯,奶奶要領我和妹妹去高橋鎮趕集,順便到照相館照相,好寄給遠方的父母。站在西廂房的花台前,奶奶在我左右兩鬢各插一朵半開的黃月季,妹妹的沖天辮旁戴上一大朵怒放的紅花。趕著出門上班的爺爺搖頭道:「小花點綴就好。」 奶奶說,大朵的好,伊媽媽一拿照片就能看到,會開心的。我半路還跑掉了一朵,黑白照片定格了兩個憨朴鄉氣的「小花妞」。

小叔把我的漂亮日曆卡送給女紅衛兵了,那時我還沒有小叔「追女朋友」的概念,嘟著嘴嚷著:「那是爺爺給我的,回家找媽媽去!」就躲到屋後竹林裡藏起來。不久,我看到爺爺東張西望、急三火四地奔往田邊路口的身影,他是下班回家後又衝出來到處找我的,我蹬蹬地在他後面跑……爺爺驀地停步,回頭睜大眼睛,俯身張開雙臂,慈藹的笑容好舒展……

家裡最令我感到神祕的,是牆上相框裡爺爺年輕時的照片。一襲青衫的他手執書卷,坐在照相館山水亭閣的布景前,清雅俊逸,溫潤如玉,圓鏡片後深邃的大眼睛神采煥然。(這是我長大才找出的形容詞)當時就覺得真好看,照片中的青年置身於我所不知的陌生遙遠世界裡,和現在穿藍工作服、兩臂戴袖套的爺爺差別很大,不光是年齡……我駐足呆看良久。

晚飯後,爺爺常坐在堂屋門口的矮竹椅上編筐籃。他的手藝好,無論是散發著竹子清香的青皮竹籃、竹簍,還是打包帶編的黃藍相間的單肩手提包,都勻實精巧、美觀大方。這是親戚朋友喜歡要的禮物,遠在城裡的兒女孫輩用它滿載著老家的土產美食(高橋鬆餅、雲片糕、竹筍、荸薺、菱角)而歸。

奶奶哄妹妹睡覺,我拿著小凳坐在爺爺旁邊。江南的雨細密而綿長,叮咚敲打著屋瓦,匯成小流,順著屋檐串珠兒似地灑落。爺爺在雨的伴奏下埋頭編筐簍,幾乎不說話,沉浸在自己聽得懂的弦琶琮錚中……我坐悶了,舉著晾在門邊的褐色油紙傘到院子裡轉圈兒,爺爺抬頭饒有趣味地看著,我轉動傘柄,從傘檐飛旋出的雨珠被暖黃的燈光照成千百顆小金豆……

四川瀘州分水油紙傘(三獵/維基百科)

爺爺不僅會編筐籃、寫毛筆字,還會噼裡啪啦手指如飛地打算盤,他是商行會計,是位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的「帳房先生」。奶奶念叨著柴米油鹽的支出,親朋鄉鄰婚喪嫁娶、祝壽生子的隨禮,在一旁撥算盤的爺爺卻慢到停下來,錢不夠用!兩人不由地嘆氣,大兒子、兒媳下放勞動,困難著呢!二兒子擠在上海岳母家的小閣樓裡,還要給兩個小兒子攢錢結婚。

我喜歡那紫葡萄似的算盤珠子,「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爺爺手把手教我。乖不到10分鐘,我就稀裡嘩啦地胡撥亂弄。爺爺說,你將來彈琴吧!

秋天,我和妹妹告別爺爺奶奶,回到父母身邊。後來,我學了小提琴,爺爺非常高興,寫信鼓勵我,「業精於勤而荒於嬉,行成於思而毀於隨。」我上高中時,爺爺還來信講非功利愛好的妙處:年輕人要活躍,情趣盎然才是生活。人生不易,就算沒人懂你,也可「將心事付瑤琴」,解鬱暢懷,自得其樂。

再次回到奶奶家是15年後大二的寒假,待在已去世的爺爺的墳頭落淚。他臨終那天,遠在大連的我在一陣教堂的鐘聲裡夢醒。我相信,冥冥中真的有某種心靈感應。端詳著書房中爺爺神采奕奕的老照片,才發現自己對他所知甚少。

我問奶奶,那把褐色的油紙傘呢?「瓦特了!(上海話壞掉了)傘也有壽命。」老太太講,他寫毛筆字的紙就一大堆,好多都燒了。

爺爺念過私塾,後來又學財會珠算,幫他在上海搞貨物運輸的父親管帳。曾祖父是商行的股東之一,1954年公私合營,不得不隱退回鄉,寬裕自在的生活已成過去。爺爺很像他的媽媽,照片上的曾祖母很美,賢淑貞靜,知書達理。爺爺的哥哥早逝,他妹妹是曾祖母收養的孤女。

寫字檯抽屜裡躺著竹笛、硯台、墨、毛筆、鋼筆……中間抽屜有字帖,顏真卿的《多寶塔碑》、趙孟頫行書《洛神賦》等,展開一疊宣紙,爺爺的墨跡神閒氣定,挺秀貫通。在下層小櫃裡,我看到了紫珠老算盤、幾本山水畫冊和掉皮缺頁的舊書,還有兩個變暗發黑的硬皮厚本,A4大小,在整齊的繁體豎排小楷隊伍中,穿插點綴著或圓或方的小景。大多是爺爺早年的讀書摘錄和心得,斷斷續續跨越好幾年。

爺爺12歲就來到曾祖父工作的上海閘北地區,閘北有中國出版業巨擘——商務印書館,不僅編印了廣受歡迎的民國教科書,而且還在附近開設多所學校,最了不起的是創辦了「亞洲第一」的東方圖書館,爺爺在此完成了商校學業並開始工作,還在東方圖書館看了不少書,深受其惠。

1932年「一·二八」事變,商務印書館、東方圖書館焚毀於日寇戰火。爺爺從此更愛惜書,到處借或儘量買,詩詞、散文、唐傳奇、《聖經》、畫譜……札記寫得反而勤了,還增加了聽書的感想。老上海茶樓最受歡迎的是評彈,(即用蘇州話說書或是加彈奏的說唱藝術)。興盛到好些舞廳都改成書場,名家大腕除了在有錢人家的堂會演出,還到一家一家的電台播唱,弦琶響檔空中來,評彈風靡上海灘。無論是金戈鐵馬、叱吒風雲的豪傑傳奇,還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感人故事,都雅俗共賞,深入人心。《三國》、《封神榜》、《英烈》、《隋唐》、《岳傳》(全稱「說岳全傳」,講岳飛父子抗金的故事)、《七俠五義》、《珍珠塔》、《描金鳳》、《楊乃武與小白菜》等傳統評彈書目,都讓爺爺聽得入迷。聽書是遍及江南小鎮茶館的休閒方式,是水鄉百姓最喜聞樂見的曲藝節目,就連那些大字不識的販夫走卒、女傭村婦,也在聽書中潛移默化地懂得了忠孝節義的做人道理,人們尊稱評彈藝人為「說書先生」。

頤和園長廊彩繪中的三國演義故事: 江東赴會(shizhao/維基百科)

爺爺當時所享有的教育資源比我在大學裡的要豐富,民國時代的爺爺與毛時代的爸爸也很不同。我有一次整理衣櫃,無意間看到爸爸年輕時的日記,滿篇都是學語錄、表忠心、鬥私批修的口號……那是被洗腦馴化了的「千人一腔、萬眾一調」,我很快就合上了。而這封塵已久、有黃斑和霉味的筆記卻讓我著迷,看著看著,爺爺的音容笑貌就浮現出來。他拙樸天真的簡筆畫,寫意生動,令人莞爾。有黃浦江的帆船、月下竹林、雨中花蕾、胖嘟嘟的幼兒、游魚、瓜果等等,其中有一頁畫的是坐在樹下彈琵琶的少女,一片片粉色的花瓣飄落在頭髮、旗袍和地上……右上方是一句唐詩:惻惻輕寒翦翦風,小梅飄雪杏花紅。

1937年淞滬戰役(8月13日—11月12日)慘烈,閘北被炸成廢墟,日軍占領上海。

23歲的他返鄉,半耕半讀,娶妻成家。無論怎麼艱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種田的種田,生孩子的生孩子,開茶館的開茶館,弦索之聲時有耳聞。若碰巧趕上有戲班子來高橋演崑曲或越劇,人們扶老攜幼去看戲,像過節一樣熱鬧。

五年後,爺爺又到上海工作。他腳蹬厚底黑布鞋,身穿米白色夏布長衫,在立領斜襟的第二個盤扣處別著一支鋼筆,帶著鄉下人的質樸篤實啟程。雖歷經戰亂,但他的精神還是清朗舒展的,滋養他的不僅是家庭親情、衣食薪水,還有詩書禮儀、評彈崑曲和詩情畫意……他的文藝氣質已像他飄逸的米白長衫一樣顯而易見了。

「爺爺的書不會這麼少吧?」 我問娘娘(姑姑)——他最疼愛的女兒,「哎,早就燒了!」娘娘講,「文化大革命時破『四舊』,我和你小叔都動員他把書燒了,先革自己的命,不要等別人來抄家,惹的禍就大了,他就是不肯。後來他在上海看到有人跳樓自殺、『評彈皇帝』挨批鬥,被『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陣勢嚇壞了,回家就把上百本書都燒了。」她告訴我,爺爺病重臥床,給他聽收音機裡播放的評彈名家唱段,他睜開眼睛望著屋頂,老淚縱橫。

我幼年心目中笑容慈祥的爺爺,其實是不快樂的。1949年後翻天覆地的變化,讓熱愛藝術的爺爺越來越苦悶,曾經滋養他的文化精華全部被腰斬。不允許商務印書館編印教材,連文史古籍也不出版了。評彈從1951年就開始了多次「斬尾巴」運動,崑曲、越劇也不能倖免,從禁演傳統經典到全面停廢,政治粗暴地碾壓了一切。千錘百鍊的老曲目,戰爭都摧毀不了的、多少代人傳承下來的國粹,從此被割斷丟棄。在八個樣板戲輪番鼓譟中長大的晚輩眼中,他是個多少有些奇怪的人,跟這個社會現實不搭調,專門愛好些無用過時的東西。傳統文人的生活方式和審美情趣,年輕人不懂也不願聽了。在他所珍視的美好再次遭劫——被商業化侵蝕之前,爺爺匆匆走了。

江南水鄉的粉牆黛瓦(fotolia)

高橋早已是保稅區,油菜田變成工廠,村舍拆遷,奶奶搬進了樓房,連爸爸都找不到以前的老家了。

去年,102歲的奶奶離開了人間。妹妹說,再也嚐不到那麼味美的酒釀小圓子了,現在誰還肯(像奶奶那樣)用老笨的土法裹著棉被發酵的?!奶奶是個沒讀過書的家庭婦女,只要家裡還過得去、兒女孫輩都平安,就非常知足、覺得很幸運了。她不想那麼多,有一種混沌而簡單的快樂。當孫子孫女領著小重孫來祝壽,滿臉皺紋的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歡喜得也像個小孩子。

弦琶琮錚,珠落玉盤,吳儂軟語,娓娓道來,評彈與小橋流水、粉牆黛瓦的江南融為一體、相得益彰。聆聽(上世紀)30、40年代藝人的演唱錄音,更能感受到其獨特的藝術魅力。清麗柔婉的女聲,韻味純真,令人陶醉。

大雪過後,水鄉小鎮有如一幅中國水墨畫。(大紀元資料室)

浸潤在爺爺珍愛的江南雅韻中,那個撐著油紙傘佇立船頭的青年就浮現出來,雪花慢悠悠、靜悄悄地飄落,水袖輕舞間給古鎮帶來別樣的韻致,這素淨靈秀的水墨畫卷太美,雪夜泛舟,悠遊於天地的詩畫中……@*#

責任編輯:李婧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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