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一甲子——我對美國的印象

作者:許倬雲

海波如同呼吸,大片起伏,即是遠處大浪,正在接近。(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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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秋天,我從臺灣跨過大洋,到了美國,進入芝加哥大學,攻讀進修。從那時開始,六十年了。

 

1962-1970年間,我在臺灣工作。1970年,我來匹城定居;在臺灣的八年,由於工作單位分配的職務,我還是往返於臺、美之間。

初次離臺時,一位美國的訪問教授吳克(Richard Dixxy Walker)提醒我 :此行不是只在按照課程修讀學位,更需把握機會,研讀一本大書,真正在生活中,理解現代文明最新一個章節:「美國人和美國社會」。

他的建議,引導我數十年,至今我還在繼續研讀這一部大書,轉眼間,竟已一甲子,也見證了許多變化。

整體說來,從1957年到今天,我有機會近距離觀察美國的動靜。宇宙間沒有不變的事理,只是變動快、慢之分而已。

回顧前塵,這六十年來的演變,不僅見之於美國一地,而且因為美國是現代世界的重要部分,一切在此地發生的變化,都影響到全世界的人類。今天我已經八十幾歲,來日不多,在這個時期,趁我還沒有昏聵糊塗,將自己的觀感,貢獻給大家參考。

我來美的旅程,與一般的旅客不同;大多數的留學生,是搭乘包機,或者是快輪,直達美國。我卻是搭乘了廉價貨船的附帶乘客,經過五十七天航程,穿過太平洋,又穿過巴拿馬運河,從大西洋的那邊,登陸美國。

這艘貨輪,裝載的是菲律賓的鐵砂,運來美國,加工製造鋼鐵。

離開基隆碼頭,黃昏時,航向菲律賓。沿著臺灣東海岸,眼看臺灣,從綠色山陵,逐漸退向西邊水平線,漸行漸遠,襯托西天雲彩,宛如浮置於太平洋淡灰色海波上,一盤墨綠色的盆景 。

第二天,進入菲律賓附近的海域。遠島崇矗,近嶼平坦,又有珊瑚礁湖,一圈白沙,中間一泓碧水,種種地形,錯落布局,船行其間,目不暇接。

第一站,在菲律賓的港口靠泊,裝運鐵砂。菲律賓勞工貧窮又辛苦,美國貨運單位,白人職員和菲律賓助手,彼此主奴的明顯關係,港口一般居民簡陋的居住環境,對照著白人代理商倨傲的態度和鮮明的衣著,對我而言不在意外,因為在中國過去的租界地,這些對比,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只是,在當時是美國屬地的菲律賓,兩種文化、兩種民族的強烈對比,很難理解,號稱尊奉上帝的國家,對待已經獨立的舊日屬地人民,依舊不平等。

第二站,是在夏威夷檀香山。夏威夷原本是獨立的王國,美國租借珍珠港,還經由兩國之間,合法的條約。可是,居然不知不覺,獨立王國不見了。那時夏威夷還不是美國的一州,其地位是介於殖民地和領土之間,一個不清不楚的「代管地」。

我們到達檀香山,已是半夜,不能進港,只能拋錨海上。檀香山市區燈火並不燦爛;只是市區背景,一線山丘,幾條弧形燈光,應是住宅街道,仿佛串串明珠項鍊。

靠泊的地點,離珍珠港很遠,當時的檀香山雖然是觀光的港口,還並不繁華,船隻不多。從碼頭區進入市區,也就不過數百尺的距離,就是一片草地。當地土女,呼拉舞迎客,觀眾寥寥無幾。

我們靠泊的時間有兩天,主要是維修和補充飲水,藉這機會,我也參加了一個小小的觀光團體,搭乘吉普車,在城外轉轉。印象最深刻的則是,無邊無際的鳳梨田,我才第一次了解,大田廣種的意義。

另一處則是大片的甘蔗田旁邊,有一個酒廠,出產藍姆甜酒。這個門進去是甘蔗,那個門出來是甜酒。參觀人都感受:農業和工業,如此緊密的結合!

這一印象,對比中國傳統小農多角經營的農業,我才理解,「農工業(Agri-industry)」,資本主義經營,大量生產的規模和性質。

第三站乃是通過巴拿馬運河,從太平洋進入大西洋。跨過運河的時間,幾乎是一整天的航程,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從西岸進閘門,閘門接水,將數萬艘的貨輪,升高到山頂湖邊,開閘進入巴拿馬湖;然後又進入另外一道閘門,降水落到大西洋的水平;開閘,船隻離去。

這一個經驗,令人難忘:人力確實能夠巧奪天工,將四、五萬噸的船隻,連帶貨物,抬舉數百尺高,當船隻剛剛進入閘門,閘門關閉,從船邊上仰首望天,我的感覺,自己是井底之蛙!這也是第一次親身體會,現代的技術,使用多大的能量!

運河兩端,都是閘門和引道,中間山地,匯入狹長的湖泊。湖中鱷魚懶懶躺著,幾乎難以分辨:哪是鱷魚?還是枯木?

夾著運河,一定距離的寬度,都是鐵絲網,綿延不斷,則是美國管轄的運河特區。一條運河,將號稱主權國家的巴拿馬,割成兩半。這一條運河,乃是美國的生命線,也象徵美國凌駕整個美洲的霸權。

最後一站,則是在巴爾地摩登岸。從進入恰撒比克灣起,航行了幾乎一整天,才到達港口。這一條內灣,如此深而寬,兩岸如此平坦;我真要感嘆:上帝對美國不薄,天造地設,開了這一條航道,世界其他地方,沒有如此的條件。以百計算的船隻,熙來攘往,經由如此長的內港,運送人貨,維持美國東岸的種種市場需求。

後來,看到紐約的兩條大河,沿岸碼頭躉船,連接排列,使人不能不感慨:美國的富足,除了人力以外,也有無可比擬的天然條件。

這一趟航程,海上五十餘日,是我第一次「放單」獨自長行。

先父海軍出身,侍座之時,聽他講說海上經驗:海洋風濤浪潮,猶如人生,一切變化,均有徵兆。這次所見,的確如此。平常天氣,海水顏色灰藍,海面處處白色浪花,此起彼伏。如果海波如同呼吸,大片起伏,即是遠處大浪,正在接近。

海上忽見飛鳥,必是近處有陸地。晚間海上,出現片片螢光,即是從陸地飄來污物。船行忽然船首下落,乃是滑入迴流,忽然船首上揚,乃是跨越海溝。如果進入較大洋流,順水、逆水,都會影響航速。

最驚險的一次,則是離開菲律賓不久,遭遇「長浪」。當時值班的水手長發現遠處海平線,有一線深黑,立刻高叫「長浪」,拉響警鈴。全體船員,迅速各就各位,也將我以布條綁於椅上,再以繩束將座椅綁在柱上,再以救生圈套在頸部。

俄頃之間,大浪湧來,如墨黑山陵,迎頭壓下,四、五萬噸滿載貨輪,拋上落下,船頭入水,尾部高聳,推動器的翼片,離水空轉,喀喀不絕。兩起兩落,大浪過了,船漸穩定。

所謂「長浪」,其實即是海嘯。船長富有經驗,將船以直角衝入巨浪,方能脫險。 ──這次經驗,誠如先父教訓:面對難關,唯有正面應對,或可過關!     

我在八月中旬,到達美國的終點站,進入芝加哥大學。就在那前後,又有兩樁大事,值得一提。

第一樁,九月底,在穿越巴拿馬時,從當地的報紙知悉:阿肯薩的小岩城,正在為了黑人兒童入學事,造成極大的辯論,引起的緊張,幾乎到了爆炸的臨界點。

進入「芝大」不久,在十月,果然阿肯薩發生第一次大規模的族群衝突,也是內戰以後,第一次州政府運用武力,以平亂為由,阻擋黑人群眾的抗議。這是第一次,聯邦政府將州政府管轄的州衛隊(state troopers),收為聯邦所有,等於解除了州政府的武裝。

這一事件,在美國的民權歷史上,乃是一個里程碑。聯邦權與地方權之間、州的自主權與人民的公民權之間:兩重的衝突,震驚了世界。也開啟了美國社會內部的嚴重分裂,至今還沒有停止的跡象。◇(節錄完)

——節錄自《美國六十年滄桑》/ 聯經出版公司

美國六十年滄桑》/ 聯經出版公司提供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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