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詞后」顧太清：不一樣的風花雪月詞
她是清代奇女子，恰似史上的李清照、書中的林黛玉。她秉絕代姿容，具稀世才情，憑藉詞、書、畫三大才藝穩居滿清第一才女的地位，更因詞作成就，被譽為女中納蘭、大清「詞后」。
她原姓西林覺羅氏，名春，卻有一個仙韻飄然的傳世名字——顧太清。顧，來自王府包衣姓氏；太清，是與貝勒奕繪相配的名號。這三個字，是她改換姓氏、宛若新生的一場冒險，也是她夫唱婦隨、修成美滿姻緣的永恆見證。而她那複雜而跌宕的，交織著歡喜與悲辛的生平經歷，經她妙筆點畫，都融入曲詞的無數風花雪月之中。
怕教風信催春老
風是來自四時四方的氣息，也是吹送冷暖百味的使者。風過處，風景各異，風波湧起。作為名媛貴婦的顧太清，她體驗過鶼鰈情深、風雅優容的側妃生活，也經歷過親友亡故、受讒遭棄的寡居歲月。她看過的風景，承受的風波，組成了她的人生，亦成就了她的詞作。
「得意東風快馬蹄，細草沙堤。幾枝豐豔照清溪。垂楊外，小橋西。」馬蹄嘚嘚，東風得意，明媚的春光裡，掠過她笑靨如花的絕豔身影。嬌杏垂楊，小橋流水，是她盡情遊賞、恣意觀覽的青春好景，成為那段錦繡年華裡瀟灑歡樂的回憶。
「秋來比似春時瘦，空度如年晝。 喓喓蟲語報西風，早又銀床一葉、落梧桐。」草蟲嘶鳴，梧桐搖落，勁烈的秋風中，庭院裡的女子，似乎又比往日清減、消瘦許多。一年光景，飛逝如晝，她目睹庭院蕭瑟之景，恍覺歲序變易，竟生華年虛度之感。
吹進她人生的風，有溫柔繾綣的「一線柔風搖碎葉」，也有狂烈急驟的「風勢未停天又雨」。這些風，喚醒她藏在心裡的多重情感，訴諸筆端，便成了「涼風吹過妝樓」的閨閣情緒，「風前弱絮吹成陣」的物候感懷。最終，她用多年修養的道心，淡看所有得失榮辱，只閒閒問道「東風近日來多少？」或笑吟一句「但掃花枝待好風。」
王府有一座別墅，坐落山谷中，裡面的清風閣落成時，奕繪和顧太清均作詞慶賀。太清詞為《高山流水‧次夫子清風閣落成韻》：
群山萬壑引長風，透林皋、曉日玲瓏。樓外綠陰深，憑欄指點偏東。渾河水、一線如虹。清涼極，滿谷幽禽啼嘯，冷霧溟蒙。任海天寥闊，飛躍此身。
雲容。看白雲蒼狗，無心者、變化虛空。細草絡危岩，岩花秀、媚日承紅。清風閣，高凌霄漢，列岫如童。待何年歸去，談笑各爭雄。
一首和詞，本就含蓄地表達了琴瑟和鳴的幸福，而詞中開闊滄桑的氣勢，更是太清詞中的佳作。開篇即不同凡響，群山環抱，萬壑縱橫，其間長風浩蕩、穿林映日，一片雄渾氣象。她用豪逸精煉的字句，勾勒出清風閣居高臨下的地勢，以及蒼茫遼闊的環境，也暗暗點出清風閣名稱的由來。
她不寫清風閣的形制與規模，卻專注於表現登閣欣賞到的景觀。遠眺時，林陰深邃，水流如虹，禽鳥啼鳴，冷霧迷濛；仰望時，流雲變幻，山花紅豔，高閣臨霄，一覽眾山小。人在閣中，觀覽種種山谷佳境，新居建成的喜悅不言而喻。她甚至在結尾表達，以清風閣為生命歸宿的願望，更反映了超然物外的出世風骨。
愛花人亦情無極
古今詩人詞客，大概無人不賞花，無人不詠花。花又常常和閨閣女子相聯繫，女詞家顧太清自然也是惜花、讚花的高手。賞荷花，她會在雨過天晴的時節，與二三好友一同觀賞：「一帶小紅橋，同倚畫欄，池面荷靚。」賞梅花，她無需實景，僅憑一幅畫作覓得靈感：「深胭脂，淺胭脂，細蕊繁英壓滿枝。」
花綻樹梢，是春天送給她的驚喜，「一夜東風，吹醒桃花，春到人間。」花叢零落，是風雨帶給她的感傷，「風勢未停天又雨，濛濛，亂卷飛花小院中。」因為愛花，她在雨飄香冷的時節補種白蓮，吟唱著：「愛蓮人亦情無極。湖上盈盈，更起遙憶。」因為愛花，她於花開花落的規律了悟禪理，感慨道：「世人莫戀花香好，花到香濃是謝時。」
萬紫千紅之中，顧太清格外垂青「花中貴妃」海棠，不僅詞作眾多、手法精妙，其創作更伴隨她生命的不同歷程。
「扶頭怯怯嬌如滴，照銀燭、千金一刻」，嬌俏的海棠惹人憐愛，象徵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婚姻。「海棠零落閒庭，風飄萬點成陣」，紛繁飄散的花瓣，映照她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緒。「曉起庭除積落花，亂紅和雨受風斜」，雨打風吹，亂紅無數，彷彿是她在中年，遭受丈夫故去、含冤出府的苦難。
海棠如己，引發她的惺惺相惜之感，而她更看重海棠的高潔品格與從容氣節。比如她的《金縷曲‧詠白海棠》，在太清眼中，世上水陸草木之花，就像追名逐利的世人，熱衷於「濃脂膩粉，那般妝點」。唯有海棠珍重芳姿，「洞戶深深掩」，不肯與群芳爭豔。「冰綺霧縠」，是她不染塵埃的潔白姿貌；「靚妝清豔」，是她洗盡鉛華的天然風度。
太清獨愛牆角檻外，那一樹冰清玉潔的花影，更憐惜她在大好春光裡，還要受到「昨日微陰今日雨」的侵襲，於是發出「肯為我，一時暫」的呼喚，以及「春欲暮，易生感」的惆悵。
太清還有一首清新靈動的《玉燭新‧白海棠》。新雨初晴，是賞白海棠最好的時機。海棠花多紅色，以白色為貴，雨後的白海棠，就像「乍洗褪胭脂，縵衣妝就」的清麗佳人。海棠之美，也激發了太清「盈盈一點芳心」，縱有滿園春色，她仍然最愛白海棠的挺拔素潔。
太清也忍不住感嘆，在奼紫嫣紅的芳菲世界中，哪一種花，能似白海棠「淨骨天然清瘦」？她那清秀高雅的韻致，真稱得上是「花仙為首」。故而，太清引白海棠爲平生知音，願像伯牙與子期，為她慢慢彈奏一曲《高山流水》，訴說心中的情懷。
豈為平生偏愛雪
皚皚晶瑩的落雪，如銀妝似素紗，是高峰之巔的風光；如輕羽似飛絮，更是嚴冬獨具的景象。樂於賞雪、長於詠雪的人，大多擁有玲瓏而堅毅的內心。顧太清曾在春日裡漫步禪寺，遙望群山積雪，作《風光好‧天寧寺望西山積雪》：
好東風，暖融融。花塢山茶照眼紅，醉遊蜂。
綠煙一帶前村柳。 春如繡。 積雪西山萬萬重。 玉芙蓉。
她執畫筆入詞章，描繪一幅疏密有致、鮮妍明麗的春日圖卷。上闋以東風起筆，展現溫暖宜人的山寺環境，繼而重點刻畫絢麗多姿的茶花，自在飛舞的蜜蜂，構成了遊人欲醉的唯美景致。下闋描繪遠眺所得，俯瞰則見村前新柳如煙似霧，猶如一段華美的錦繡，點綴著天地春光。仰望則見西山積雪千重萬重，彷彿朵朵玉質芙蓉花，妝扮蒼茫天地。
這首充滿詩情畫意的記遊詞，將繁花似錦的熱鬧景色，與長年積雪的靜美姿態做對比，凸顯積雪超凡脫俗的氣韻。末尾點題，將全詞在白茫茫一片積雪中收束，更營造出玄遠渾然之詞境，亦是詩人胸懷的真實流露。
她也曾冒著風雪，看望久別的閨中密友，飲酒暢談至黃昏時分，在回家路上依然沉醉於飛雪漫天之景。正如《喝火令‧己亥驚蟄後一日，雪中訪雲林，歸途雪已深矣。遂題小詞，書於燈下》所言：
久別情尤熱，交深語更繁。故人留我飲芳樽。已到鴉棲時候，窗影漸黃昏。拂面東風冷，漫天春雪翻。
醉歸不怕閉城門。一路瓊瑤，一路沒車痕。一路遠山近樹，妝點玉乾坤。
這首詞作於太清寡居時期，正處在人生最低谷時。然而通讀全詞，不見半分衰頹、消極情緒，反而有種率真灑脫、痛快淋漓的豪放性情。上闋敘事，講述她與友人重逢，敞開心扉，交談不休。然而兩位女中豪傑，仍然感到意猶未盡，於是開懷暢飲，從早至晚不覺時間流逝。太清此刻的情感是炙熱的，即使冷風吹拂面頰，她依然笑看大雪漫天翻飛。
下闋寫景，太清醉酒歸家，索性以賞雪為樂，暫時拋卻現實煩惱。「一路」三句，用氣勢雄渾的排比修詞，描寫出雪花紛紛揚揚，覆蓋車轍、包裹山樹的壯麗景象，彷彿將天地妝點成白玉一般的世界，教人驚歎、傾心。她的「醉」，既是醉於友情之酒，更是醉於天地大美。太清陷於逆境，其詞依然不減傲骨，更錘鍊出筆力雄健、襟懷遼闊的獨特風格。
唯有歷經劫難者，方能領略雪中意境。太清看雪，看的是「階前欄外，亂瓊紛繞」的繽紛錯落，看的是「銀海搖光，玉山霏素」的萬千氣象。太清憐雪，而她出人意料之舉，乃是「聽雪」。她有一幅「聽雪」像，畫的是窗外雪花飛舞，窗內挑燈夜讀的閨閣佳人形象。她又為畫像題了一首詠懷之作《金縷曲‧自題聽雪小照》，表露內心志向。
「自起鉤簾看夜色，壓梅梢萬點臨流玉。」畫中人挑簾欣賞窗外雪景，看到雪壓梅枝，又經夜風吹散，飄搖在空中發出陣陣迴響。「飛雪急，鳴高屋。」這便是美妙激越的雪之聲、雪之境。最後太清感嘆：「豈為平生偏愛雪，為人間留取真眉目。」梅花香冷，飛雪有聲，皆是太清高雅情操的寫照。
一輪明月前身是
不同於風、花與雪，潔白而明亮的月亮，更像是恆久的存在，帶給世人寧靜、美好的感受。它陰晴圓缺的規律，承載了世人悲歡離合的離情別緒。顧太清筆下的明月，更融入了女子婉約細膩的情韻。
「清宵佇涼月，開窗弄鳴琴。」面對清涼幽靜的夜月，她會攜一把古琴，臨窗撫弦，對月亮訴說自己的心事。「為屏樂善無餘事，且放笙歌醉月輪。」在丈夫的壽宴上，她盡情享受熱鬧的笙歌酒宴，讓明月見證她的幸福時光。「樹影朦朧，望小蟾乍湧，人裡桐陰。」月照樹影，她孑然一身，立於桐樹之下，獨自品嚐蕭索孤寂的情緒。
她描繪的明月，有「月在梨花」的暗香馥郁，也有「寂寞空庭月一方」的輕愁淺怨；有「月明吹角」的清寒淒絕，也有「半城涼月天未昏」的空闊澹然。明月高懸，在寂靜的夜晚引發人的幽思。在顧太清的詞中，明月不僅是閒情賞玩的對象，更是魂夢深處的伴侶，前世今生的感悟。
「煙籠寒水月籠沙，泛靈槎，訪仙家。」在她的夢裡，明月照亮了乘槎訪仙的清溪。伴著皎潔的清輝，她穿行在煙波霧靄，遇見了萬樹梅花，最終遇見了山水之涯。「一輪明月前身是。 迥超塵、海鏡流珠，寒茫萬里。」她喜歡借明月讚美他人的才華，在題讚劉季湘的詞作中說，劉夫人氣質脫俗，如茫茫煙海，蘊藏珠華，或許就是明月仙子轉世吧？
最佳的賞月時刻，當是中秋晴夜；最經典的詠月詩詞，同樣作於此時。顧太清晚年也有一首《金風玉露相逢曲‧丙寅中秋是日秋分》存世，其詞為：
天光如水，月光如鏡，一片清輝皎潔。何處吹來桂花香？恰今日，平分秋色。
芭蕉葉老，梧桐葉落，老健春寒秋熱。須知光景不多時，能己見，團圓佳節。
清秋佳節，一輪滿月灑下溫柔純潔的清輝。天色如水、月光如鏡，呈現出一派空曠寧和的氣象。月色已令人陶醉，不知何處的微風，吹來桂花的甜香，為節日增添幾分柔美和生氣。詞之上闋，用優美工整的詞句，描寫中秋夜景，從天上明月寫到桂花香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月宮桂樹，構成美景與靈氣兼備的仙境般的畫面。
下闋詞境轉向沉鬱蒼涼。時值涼秋，一年光景走向尾聲，萬物凋零，庭院中的芭蕉、梧桐以及衰老、零落。而人到暮年，生命就像春天的寒冷、秋天的餘熱一樣不會長久。太清落筆至此，回首往事，不由感慨她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然而她的詞有感慨，卻哀而不傷，以坦蕩從容的口吻談論人生境況。那是因為，她的精神在歷盡順遂與坎坷趨於平靜，能夠用淡泊的心態看待那些尊榮與困苦。因而她的文字，以才情勝，以氣格勝，成就了她詞中皇后的地位，以及詩詞中，充滿風流態度與曠達情懷的風、花、雪、月。@*
責任編輯：林芳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