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次裁員

新年過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在連續數日的大雪中到來。

西北電訊的幾座大廈，遠遠望去似冰雕一般冷酷。對面的停車場停滿各式汽車。門口一排雲杉，枝條被積雪壓著沉甸甸往下墜。天空灰朦朦的，雪花如撕碎的紙片，在空中飛揚著。

人們從車裏鑽出來，嘴裏哈著白氣，緊裹著外衣匆忙跑進大樓。

李陽朝公司主樓的人事部走去。他是去辦手續的。今天開始，他將從實習生轉為正式員工。

人事部今天似乎特別忙，許多人進出一溜小跑。李陽遞上自己的資料，工作人員接過看看，示意他等一下。大廳的幾排長椅上已坐了不少人。李陽正打算也找個位置坐下，卻見一個嬌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是曉雯。

“曉雯，你到那邊交材料。學校的文件和你的護照都帶了吧？”

“帶了。”曉雯點點頭。望眼周圍：“為什麼這麼多人在等？”

“嗨，這有什麼，人多嘛。你快去吧！”

辦好手續，曉雯捧個裝文具的紙箱出來。李陽已經不在大廳了。

她走進二號樓，要去的部門在六層。她等電梯，走廊上許多員工進進出出，十分忙亂。到底是大公司噢。燈亮了，曉雯跨進電梯。門要合上的一霎那，又被強行撥開，急急忙忙擠進來一個人，曉雯的臉有些發燒。

是梯米。

梯米昨晚才從新加坡回來，早晨起晚了，下雪天開車路又滑，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見是曉雯，笑了。

“實習啊？”

“嗯。”

“在哪個部門？”

“跟你一樣，光纖。”

曉雯臉上始終蕩漾著笑意。梯米差點要衝口說出“待會兒我上淩凱那兒把你要過來”，但想想她肯定會是在自己這一組的，李陽在這裏嘛，也就不多言語。

電梯無聲的往上走著，曉雯低頭撥弄手裏捧著的紙箱，梯米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

到了六層，他們出電梯。梯米辦公室緊挨著電梯。他指指斜對角的一間屋子，“喏，你姐夫就在那裏。從這條走廊一直走到頂頭，是淩凱的辦公室，要不要我帶你去？”

“謝謝，不用了。”曉雯忙說：“你忙你的吧，我認識的。”

梯米點點頭，進自己的辦公室。曉雯朝淩凱的辦公室走了兩步，又鬼使神差般轉過頭，向梯米辦公室望去，卻見剛才在人事部給自己辦手續的兩個工作人員緊跟著進了梯米的辦公室，心裏還未來得及納悶，振淮的辦公室門開了，他捧個紙箱走出來，後面跟著個人事的員工。

曉雯忙迎上去，她姐夫停下腳步，用中文說：“裁員了。”

曉雯的眼光飛快掠過人事員工毫無表情的臉，正要開口，振淮快聲道：“回家再說。你趕緊報到去！西電和D大有合同，這學期不會趕你走的！”

振淮的臉色灰敗，像生鐵剛被切開的斷面，露出新鮮的鏽色。曉雯還來不及感到恐懼，走廊上已是沸沸揚揚。幾乎是同一時刻，走廊兩旁辦公室的門打開了一多半，捧著紙箱的人們仿佛從洞穴中走出。身後無一不跟著人事或者保安。

曉雯方才明白，西電開始裁員了。

那些人朝電梯湧去。黑壓壓一片。

曉雯往淩凱的辦公室走。她和那些人一樣，手裏都捧著紙箱，他們的紙箱裏盛著半舊的個人用品，曉雯領的卻都是簇新的文具。那些人中就會有人朝曉雯投去驚異的一瞥。

曉雯雙腿有些哆嗦。

辦公室裏，淩凱站在窗前。

落地的長窗正朝著對面的主樓。褐色的大廈矗立在雪地裏，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猩紅色；黑色的屋簷橫伸在半空中，仿佛巨人冷漠的眼睛。樓底下是一串串人流：白人、黑人、中國人還有印度人，不斷的從主樓的大門緩緩而出。很快，由停車場駛出的一輛輛汽車，緩緩爬上門口的公路，迅速消失在風雪中。

淩凱不需要計算有多少人離開，精確的數字早在年前就已確定。耶誕節前連續一周的高層會議，決定了西電十萬員工的命運。從副總裁到經理，從開發到銷售，從北美到歐洲，西北電訊網路全球範圍裁員一萬人。作為北美最大分支機搆的達拉斯分部解雇了兩千人。

那些接踵離去的車輛，在慘白的雪地上刻出不規則的曲線。

淩凱忽然有種想把自己封閉起來的感覺。

他想像中，有一個地方，一間小屋子或者一個小小的山洞。

三十五歲的淩凱，在西北電訊工作了十年。他曾經見證過西電的鼎盛；同時也見證過這盛世的喧囂與浮躁。他為這喧囂與浮躁而不滿，他因此而覺得孤獨。而今天這一切，他所見證的，他無法給予完整的定義，他無法去悲憫歎息嘲笑憤怒，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資格，是非對錯都由不得他來定義，他於是只有這一個念頭，他想封閉自己。

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這念頭荒唐可笑。他聽到敲門聲。

曉雯自門外進來，淩凱轉過身招呼她在辦公桌前坐下。

“手續都辦好了？”

曉雯點頭。

“你先去找隔壁的秘書，她會帶你去你的辦公室。”

“今天的事情，有些特殊……”淩凱話音未落，手邊的電話響，他拿起聽筒，立刻傳來周宇哇拉哇啦的聲音：“下午開大會，我跟你先碰個頭，你上來一趟吧。”

淩凱說好。放下電話，跟曉雯一道出辦公室。曉雯說聲謝謝，朝隔壁走，淩凱忽然叫住她：

“曉雯……”

曉雯回過頭來，淩凱略微遲疑了一下，“李陽……我聽說有四家公司錄用他？”

曉雯立刻明白了，李陽也被解雇了！她小聲道：“他只簽了西電的合約。”

淩凱沈默片刻，揮揮手：“你先去吧。”

曉雯由秘書領著來到自己的格子間，放下東西，立刻拿起桌上的電話，撥李陽辦公室的號碼，是盲音。她又撥李陽的手提電話。聽到李陽的聲音，忙問他：“你在哪里？”李陽說：“你都知道了？”曉雯說句是。李陽說自己正在停車場，要走了。曉雯擔心他的情緒，急忙道：

“那你等一下，我出來。”

她放了電話，乘電梯下樓。

到一樓她出電梯，卻看見了梯米。

梯米正耷著腦袋朝大門外走。曉雯想喊他，忽然自樓梯間躍出一人，橫亙在梯米麵前。梯米定睛一看，沮喪到極點的心立刻七竅生煙。

是小撒。

小撒早上聽說裁員，不由篩糠似地哆嗦了一陣。知道自己沒事後，雙腿還直打抖。他強迫自己定下神，想今兒這事懸了，怎麼事先一點風聲都沒聽到？誰走誰沒走那可是件重要的事，就決定出去打探一下，順便活動活動筋骨。

他從步行梯一層層下樓看人們的表情，側耳聽人講話，希望能聽到“誰誰被開掉”這樣的消息。走到一樓，啊，前面那個，小撒心裏唱起了歌。

“唉，”小撒眉心皺個川字，“怎麼會這樣嘛。真倒楣呀。”

梯米怎麼也沒想到，剛升職做經理兩個月，竟然會被裁員。心裏正懊惱著，小撒還來搗亂，Fuck！不願答理他，徑直往外走。

“梯米不是大家公認的天才嗎，竟然也會被解雇？這叫懷才不遇呀。”小撒又大聲說。

走到門邊，小撒緊走幾步上前，做了一個非常誇張的彎腰動作，伸手拉開大門，看見梯米走入風雪中，他在後面深呼吸一口：“這雪可真大，這附近的農莊若都不養牛改種莊稼，肯定大豐收。瑞雪兆豐年咧！”

“你不知道‘谷賤傷農’嗎？”梯米說罷，憤怒的朝停車場走去。身後卻響起細碎的腳步聲，轉身一看，是曉雯。她穿件薄薄毛衣，上下牙齒直打顫。

“幹什麼？跟著我。”

後面不做聲，還跟著。

“快回辦公室吧。天這樣冷。”

“你回家嗎？你以後準備幹什麼去呀？”曉雯臉蛋凍得通紅，就還跟著。

“切！你問得真稀奇！我當然是再找工作。天下就西電一家嗎？”

“你快回去吧。煩不煩。實在不行，我不是還能開貨車嗎？”

曉雯就轉身往大樓裏走。後面傳來刺耳的警笛聲，有幾輛警車趕來維持秩序。曉雯心裏難過，梯米，振淮，李陽，都給開了。以前西電不是老抱怨招不到人嗎，怎麼一夜之間就大變樣了呢？李陽，噢，李陽還在停車場等我！

她慌忙又往停車場跑。那邊車道被堵得死死的，梯米的車正跟著車流一步三停的往外挪。見曉雯又跑過來，有些心軟，將車停住，下車，語氣溫和許多：“曉雯你別擔心。講實話，這份工我不在乎的。”曉雯的臉更紅了，不敢正面看他，只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梯米有雙漂亮的黑眼睛，曉雯第一次看見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閃出溫柔的光，她有些心猿意馬了。有喇叭聲，後面的車在抗議，曉雯忙道：“你快上車吧。”梯米不理會那喇叭聲，聲音柔和的堅持道：“你先回去。”喇叭又響。曉雯猛看見李陽的車就停在不遠處，慌忙道：“你快上車吧……我……李陽在那裏……再見！”說罷急急朝李陽跑去，梯米隨她背影望去，正見李陽從他的車上下來，他不由罵了聲：“Shit！”上車呼嘯著將車開離西電。(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