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華(50)

附錄三:給汪正章教授的一封信
張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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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三:給汪正章教授的一封信

正章難友:

謝謝你贈寄《藝魂》——汪正章學術論文選。雖然身患重症,但我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把這部六十萬字的巨著拜讀完了,有的文章我讀了兩遍甚至三遍。我不懂古文,有些地方看不懂,但你是用現代漢語寫的,大部分我還是看懂了的。我在和你的幾次電話交談中坦率地暢述了自己的意見。我們認識已經有半個世紀了,而且一起在兩個農場「勞動察看」,後來你被「勞動教養」,我則進了監獄。共同的命運成了溝通彼此心靈的橋樑,我為你的成就感到高興,這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是常人難於想像的。最近我又有一個感觸:如果不是時代的局限和環境制約(包括上世紀五十年代你在大學中文系所受的那種文藝理論的薰陶),以你的勤奮和才華,你本來應該取得比現在更高的成就。在你的有些論文裏,包括「另篇」的詩詞(當然不是全部),有時可以見到時代的烙印和教條主義文藝理論的影子,這就難免使大作有所遜色,而你有不少論文是批判極左文藝思潮的。——這似乎很矛盾。但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命運!

《藝魂》的扉頁是「滄州語言文學學會」供稿的《河北滄州首任教授汪正章簡介》。這篇簡介長達一千字左右,羅列了你歷任的行政職務、獲獎的優秀論著和包括享有『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在內的多項耀眼的桂冠,可以說名目繁多,幾乎是不加選擇地一股腦兒端出來了,但卻獨獨漏了一個我認為很重要的內容,即:你曾長期擔任《渤海學刊》主編。在你任主編期間,你每期都寄贈我一本,我是每篇文章都不放過。我個人認為,這本定期出版的綜合性學術季刊辦得有聲有色,發表過一些頗有見地和價值的學術論文,你在滄州這個相對比較閉塞的城市居然辦出了具有這樣水準的學報,必然傾注了大量的心血,這應該也是你的一個重要成就,要比「簡介」上官方頒發的某些獎項更有意義,但「滄州語言文學學會」卻把它漏掉了,不能不令人感到遺憾。

你認為拙作《雪》的結尾部分,即第四章,和主人公的性格沒有關係,畫蛇添足,建議我把它刪掉。雖然你是研究文藝的知名學者和教授,但我不敢苟同你的意見。現在我把自己的想法,也即當初的構思整理出來寄給你,同時把它作為一個附錄列入書稿後面供讀者參考,也算是對我當初的寫作來一次未必是明智的自白吧。

《雪》全文將近5萬字,而作為結尾的第四章卻只有2千字左右,乍看起來,似乎很不相稱。但「人不可貌相」,不能因為篇幅短小而否定其重要性。其實,這個結尾是整篇小說的「壓軸戲」,借助那首散文詩表達了主人公宋祖康性格的飛躍發展,他的思想因而也起了質的變化,前面三章雖然有4萬多字,實質上都是為這個結尾作的鋪墊。

宋祖康作為一個人,既是生物學的,也是社會學的。就前者而言,他牢記母親的千叮萬囑,含垢忍辱地接受「改造」,希望摘掉「右派」帽子,為自己爭得一個最起碼的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存空間,即允許自己活下去。但作為社會學意義上的人就不同了。宋祖康從拒絕在「右派認罪書」上簽字的那一刻起,他內心深處始終沒有真正地屈服過。從表面上看,他逆來順受,按上面的要求「改造」自己,但正如結尾那首散文詩所寫的:「……哦,我夜晚孤獨的伴侶,永恆的遊思!你難道忘記了那大海?那黃昏壯麗的落日?……」不,他沒有忘記自己的理想,沒有放棄對真善美的追求,他的真實的思想活動,「我夜晚孤獨的伴侶,永恆的遊思」,一有機會就冒出來在他的大腦裏盤旋翱翔。在故事發生的那個夜晚,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蹲坐在既冷又髒的豬圈裏,一面兢兢業業地幹著狗都不願擔任的守護小豬的工作,一面在腦子裏描繪著未來社會的藍圖,也就是前面第二章裏所寫的:「黎明時太陽將從東方升起,穿過層層陰雲濃霧的阻攔照耀到他祖國的大地。那時,一切事物都要受到白晝嚴峻的檢驗,真的和假的,美的和醜的,善的和惡的,各自顯露出原來真實的面目,虛偽的面紗在金色的霞光照耀下羞得無地自容,再也不能蒙蔽人們的眼睛了。那時百花爭豔鬥麗,群鳥飛翔歡唱,人與人都是兄弟和姐妹,彼此開誠相見,促膝相談,而不是相互猜疑、警戒和提防,你揪我,我鬥你。」——這就是宋祖康所嚮往所追求的和諧社會。儘管周圍是漆黑的夜,但宋祖康信心十足:「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不可抗拒,縱然有活神仙下凡也休想阻止地球的自轉和公轉啊!」然而,宋祖康畢竟是哺乳綱靈長目人科的一個動物,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是多麼短促和渺小:「我也許今夜就要凍死在這兒,等不到明天了。多麼遺憾啊!我現在為什麼要活著呢?這麼痛苦、這麼恥辱地活著,如果等不到黎明……」
已經臨近清明了,竟然又下起了雪!這場雪對宋祖康的心靈是巨大的震撼,迫使他從過去消極地希望不要下雪、害怕下雪的「恐雪症」轉而面對冷峻嚴酷的現實。「模糊的、但強大的意識的洪流自天而降。」他在潛意識裏完成了前面提到的那首散文詩,記述了自己的思想軌跡:「……它希冀著在時間的河流裏窺視一次自己的身影。然而,什麼也沒有看見。」也就是說,他回顧了當「右派」後的「改造」生涯,明白自己的生命是白白地浪費掉了,這和小說開頭部分遙相呼應:「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的風暴,這個冬天在他的記憶裏不會留下什麼痕跡,就如同以往那些個冬天一樣:天天幹活,日日如此,過去就過去了,腦子裏是一塊空白。」但宋祖康作為社會學意義上的人,知道自己的生存意義,面對著眼面前飄忽的又一場雪,他猛然醒悟過來了,於是在心裏發出了呐喊:「喂,朋友!為什麼徒然跪在灼燙的沙漠裏無謂地期待?懺悔的眼淚換不來一滴活命的水。起來!起來!你聽,晚潮正在擊打著岩石,雄壯的大海在咆哮。是時候了!是時候了!讓我們登上方舟,乘著這澎湃的怒潮,化作一縷青煙東去,東去……」——由於最後這場雪的催化,宋祖康的思想發生了質的飛躍:他現在寧願站著死而不要跪著生。他不再「無謂地期待」了,而是要有所行動。他滿懷豪情地要登上拯救人類的「方舟」,願意讓他自己「化作一縷青煙東去,東去……」
宋祖康作好了自我犧牲的思想準備,他今後的命運將會如何呢?小說結尾的最後一句話作出了象徵性暗示:「在沉重的暮色籠罩下,又一個本來可以為人類服務的燈泡,永遠失去了它熱情的光輝。」
以上是我在將近四十年以前寫作《雪》的部分構思。因為寫了《雪》和《命運》,我被逮捕和判刑,因此,不能再從純文學的角度來看待這兩篇小說了,不管寫好寫壞,它們都應該送進「文革歷史博物館」。歷史是不容篡改的,更何況法院刑事檔案室還保存著小說打字稿等著和我秋後算帳呢!所以,除了修正個別明顯的錯別字,並加上必要的注解以幫助後人理解,我不作任何加工和修改。這也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議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不止一個人問過我:在《命運》最後一章裏出現的那位身披袈裟的法師,是否有影射毛澤東之意?坦率地說,我只是為了強調這場考試實質上是一次宗教審判,因為故事的背景是中國而不是中世紀的歐洲,所以主考人是法師而不是神父。中國也有神父,但信佛的人遠遠超過了天主教徒。我當時落筆的時候,思想上並沒有把那位法師和毛澤東聯繫在一起。不過,既然我在後來的「注」裏闡明了寫作意圖,聯繫到當時人人手執一本「紅寶書」的那種宗教狂熱,毛澤東的話就是「最高指示」,《語錄本》成了《聖經》,有人提出這個問題是可以理解的。事實上,小說往往留有空間讓讀者去想像和發揮,不必考慮作者的初衷。因為,小說是文學作品,讀者自然有權利根據人物形像去自由發揮和再創造。

我想再嘮叨幾句。這場宗教審判出現在張恒直的夢中,象徵著他的已經被註定了的命運。而押送他去受審的是江濤,江濤「穿著國民黨青年軍的軍裝,手裏還握著一支手槍」。文化大革命是極左路線的登峰造極,這是大家都承認的。但據我看,最初冒著極大風險起來「造反」的,是對當時現存制度不滿的那些人,也就是在政治上被認為「右」的人。毛澤東巧妙地「化敵為友」,用他們充當文化大革命衝鋒陷陣的馬前卒,這就是江濤這個人物的象徵性意義。兔死狗烹。例如,北京「紅衛兵」的「八大領袖」,包括曾被毛澤東譽為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的作者聶元梓在內,在完成了打倒劉少奇的「歷史使命」以後,無一例外地被「隔離審查」並打入大牢。但上海的「造反英雄」王洪文卻是例外。王洪文也是對當時現實不滿的人,曾被工廠下放到崇明農村務農,他自己也承認:「給我一個科長當當,我就不會去造反了。」但毛澤東對他情有獨鐘。可能是因為出身、經歷、特別是文化背景的緣由吧,他曾一度被毛澤東欽定為「接班人」。——這應該是歷史學家和心理學家去研究的課題了,不是我這個升斗小民說得清楚的。

請代向你愛人平心問好並祝你健康長壽!兆太2007年立春前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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