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67)

代煌
font print 人氣: 9
【字號】    
   標籤: tags:

‧33(上) 

貧賤夫妻百事哀(Ⅲ)

                  一

到了1969年夏天,雪媛的身體顯得更加瘦弱了。一天下午來了一場夾著大量冰雹的暴風雨,滿街的冰雹足有兩寸深。她抱著為偉從工廠走到家,只覺得涼氣 從腳底直竄心窩,全身冷得直哆嗦,而且雙腿雙臂都發麻,到家時幾乎暈倒,第二天就病了。她自己很清楚,這是生為偉時失血太多,躺在病床上又被大雷雨的涼氣 吹了一夜的緣故,見涼風、遇冷水,全身發麻心哆嗦,已是常事了。
  
「月子裡的病,要月子裡才能帶走。」院子裡的老太太們都這樣對她說。
  
這使她動了心。她覺得「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雨已經過去了,生活已漸漸有了些規律,如果能坐一個舒坦些的月子,把生頭胎落下的病給帶走,未免不是個好辦法。

1969年9月,林彪的「一號命令」下達前,我從清河農場請了十天假回北京,雪媛向我提出了再要一個孩子的要求。起初我考慮到艱難困境,不同 意再要一個孩子;但當我看到雪媛那祈求的目光,又不忍拒絕她不顧千難萬險嫁給我之後的這惟一的要求,遂依從了她。心想:如果她真能懷上第二胎,我一定要細 心地照料她坐好這個月子,讓她切切實實地恢復健康,一掃這幾年所遭受的苦痛。
  
但是嚴酷的政治氣候沒能讓我實現這個願望。當我得知雪媛確已懷孕時,我與很多人已被林彪的「一號命令」趕到了山西。我對雪媛的幫助別無良 策,只能把自己每個月收入的32元,給自己留下12元甚至7元;把每月口糧中的三四個饅頭票,去向別人換來窩頭票,為的是少吃一個饅頭可以省下一分錢。
  
有一陣,我的副食就是五分錢一棵的凍白菜,切碎了用鹽水泡一泡,就可以省下一個星期的食堂代金券。
  
這樣就營養嚴重不足,體力消耗又很大,於是小病不斷。尤其吃了高粱面,肚裡又沒有油水,每次解大便都要拉下一灘血。
  
當然,我儘量向雪媛隱瞞著這一切,不然她會更揪心的。儘管如此,當她收到25元的匯款單時,她知道我僅僅留下7元錢,總要給我寄回5元甚至10元,並在匯款單的《附言》中寫道:「你可不能再垮了身體,你可一定要吃飽肚子!」

                  二

雪媛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這時候才感到我們的嚴重失算之處,就在於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工作環境。她照樣還得每天在露天下,清除醫用大洗衣機腿上 的鐵銹,肚子大得蹲不下去而只得雙膝跪著。這活不僅又髒又累,而且大夜班也得照上。因為是「監督勞動」,該幹啥還得幹啥,管你懷孕不懷孕!
  
幸而在我們這個天下,有人性的人並沒有完全絕跡。在洗衣機頭道工序——搖臂鑽上打眼的鹿壯孫老師傅,可憐潘雪媛。他向車間的組長說:「小潘 的肚子那麼大,還讓她在露天下打鐵銹,會出人命的!地下都是碎三角鐵,磕磕絆絆的,還得蹲下來刷漆,她蹲得下嗎?如果一旦出了人命,就是兩條人命啊!」
  
「她是監督勞動的,怎麼個照顧法?」組長說。
  
「怎麼不能照顧?可以到我的搖臂鑽上來嘛!」
  
這樣說了好幾次,組長才讓潘雪媛進車間搖臂鑽上幹活。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在車間銑床上幹活的一個小伙子,車間的宣傳員,那天閒著沒事幹,拿著調動火車的大手閘在手上甩來甩去,一下甩脫了手,正好 打在在十幾米外搖臂鑽上打眼的潘雪媛的肚子上。潘雪媛當即覺得下身流「水」,連忙去了車間外的茅房。這小伙子一下傻了,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連忙站到潘雪 媛剛才站的位置上,叫別人在他原來站的地方使勁向他扔那個大手閘,試試打得有多重。雪媛從茅房回來聽說他有過這種舉動,又聽到他當面再三陪不是,覺得這小 伙子還很有良心,就連說「沒事,沒事」,沒有再吭聲。
  
下班後,雪媛到石駙馬大街婦產科醫院門診部去作了檢查。大夫說可能要早產,問她「怎麼啦」?她沒有實話實說,只說「累了」,怕大夫在診斷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影響這位小伙子的上進。這樣,大夫只給她服了保胎藥,開了一張假條:「先兆性早產,休息三天。」

休息了三天,為了不再請假扣工資,雪媛就又去上班了。
  
這是1970年7月。
  
7月9號中午休息,雪媛感到不舒服,老上廁所。車間的女同事包秀榮醒了,關心地問:
  
「怎麼老上茅房?是不是要生了?」
  
「好像是!」雪媛回答。
  
「那快,請哪位男同志弄輛平板車,拉你去醫院!」
  
「甭去麻煩人了,我自己去。」
  
「那也好,我陪你去!」
  
說著,包秀榮就攙著雪媛出了車間。從車間進了胡同,再走到馬路對面的15路公共汽車站,有好長一段路。雪媛就覺得羊水不斷地往下流。一上了15路車,包秀榮就叫車上的乘客讓座。司機問:
  
「怎麼啦?」
  
「快生孩子了!」包秀榮說。
  
「請哪位同志快讓座!」司機和售票員都大聲招呼著,並沿路各站都不停車,一直開到宣武門內的油坊胡同口。
  
「這胡同太窄,車子開不進去。」司機說。「裡面就是第二醫院的婦產科醫院,你們自己進去吧!」

進了婦產科醫院,大夫一檢查,說:
  
「羊水都出來了,早幹嘛的?這樣會要命的!如果臍帶斷了,那要出人命的,你們還來得了醫院嗎?!」
  
雪媛與包秀榮只得聽著。等雪媛躺進了病房,包秀榮要離開時,問雪媛還要些啥,雪媛只說請她幫忙代買兩個月經帶和兩刀手紙,其他吃的用的什麼也不要。至於為偉,雪媛已早向別的同事肖素珍等人拜託好了:一旦生孩子,請把為偉在街道託兒所全托幾天。

在照料上百名產婦的護士站,只有潘雪媛的名牌上亮著紅燈。因為她已向大夫說明,生第一個孩子時曾經大出血。大夫問她是哪根血管,她沒法說明白,所以大夫才給她亮起了紅燈,以昭示所有的大夫和護士注意:對這個產婦須要特別小心!
  
當天晚上,白班、夜班的大夫到病房交接班,走到雪媛床前時,白班大夫說:「就是這位產婦,得要特別注意!」說完,她們全都離開了病房。
  
晚上九點多鐘,雪媛覺得肚子疼得實在沒法忍受,病房裡又沒有值班護士,她只好自己從病床上爬了起來,挪到隔壁房間的產床去。兩位大夫一看,年長的那一位呵斥雪媛說:
  
「都快生了,你才來!你是啞巴嗎?不能喊叫一聲嗎?」
  
邊說邊連忙讓雪媛躺到產床上,一躺下就生下來了,很順利。
  
「唉!又是個女孩子!」那位年輕的大夫小聲說。
  
但在裡外縫好後,還不斷地流血,腰子盆接了三盆。年輕的大夫說:「大概差不多了,沒事了。」就叫護士把雪媛推進了病房。
  
可是血還在流著,又是一個一個的腰子盆往外接。
  
凌晨,大夫護士又把潘雪媛推進產床手術室。她們把裡外的線都拆開,仍找不到斷裂的血管,大夫只得伸手進去摸,雪媛只得忍著疼不吭聲。突然,她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往下拽,疼得她小聲地叫喊:「我受不了啦……」
  
這時外面打著響雷,手術室的大燈亮著。大夫這才發現雪媛的子宮頸有陳舊裂痕,連忙進行了快速處理,再裡外重新縫起,並告誡雪媛說:
  
「你要切切牢記,以後不能再生孩子了,再生你就沒命了!什麼『月子裡虧的要月子裡補』,那都是無知無識的話!」

確實,就算「月子裡虧的要月子裡補」不是無知無識的話,此時此刻的潘雪媛拿什麼來補?!第一,她沒有親人在身邊跑裡跑外,什麼都得自己張羅;第二,想吃一些富有營養的食品,自己的口袋裡又沒有那麼多錢,這個「補」字完全成了幻想。
  
第二天上午,外地熟悉我的一位女同志李仙敏到石駙馬大街28號小院去找潘雪媛,院裡的老太太告訴她雪媛正在醫院裡生孩子。她連忙稱了兩斤蛋糕趕到醫院,醫院看門的人說,上午大夫們正查房,產婦不能會客。她就拜託守門人把兩斤蛋糕轉給潘雪媛。
  
雪媛收到了蛋糕,雖然看到紙包上寫有「潘雪媛同志收」,但不知是誰送的,一塊也不敢吃,怕吃了賠不起,雖然自己的肚子正餓得慌。
  
直到第三天下午,李仙敏來到病房,見那兩斤蛋糕還原封未動地擱在床頭櫃上,她才知道潘雪媛還一塊沒有吃。
  
「你怎麼不吃?」
  
「戴煌不在身邊,沒人給我送吃的。這包上雖然寫著我的名字,但又沒見到人,我怕弄錯了,所以沒敢吃。」
  
李仙敏連忙解開包,雪媛這才放心地吃了起來。
  
隔了幾天,雪媛抱著孩子回到家,為偉也從街道託兒所接了回來。尿墊子得自己洗,飯也得自己做。工廠、街道都在「深挖洞」,她也都有份,這「月子裡補」完全成了一場夢!!

                  三

雪媛給我寫信,要我給孩子取個名字。我想,這孩子出世時,做父親的流放在山西,做母親的獨自苦守在北京,為了紀念這苦難的歲月,就叫他「晉京」吧!雪媛欣然同意。
  
這時,我很想回北京照料雪媛,但掏不起太原到北京的十元火車票錢,只能托山西本地的一些隊友,幫買些小米、紅棗,再請回北京探家的隊友幫忙送到我家裏去。
  
雪媛每打開這樣的旅行袋,看到當時北京糧店都已絕跡的紅彤彤的大棗和黃燦燦的小米,總是十分興奮。她給院子裡東家一碗,西家一碗,以感謝他們平時對她娘兒仨的關照。最後只剩下旅行袋的一個底了,她心裏也是美滋滋的,覺得這些有錢難買的紅棗和小米幫她做了人。
(待續)
(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1957年9月,李文考入上海音樂學院聲樂系深造,一年後又轉入學院專家班,師從保加利亞聲樂教授喬奇‧契爾金,1959年9月學成畢業,回到鐵道兵文工團任獨唱演員和聲樂教員,成了一個真正學有所成的歌唱家。
  • 我病後一個月,整個勞教所又被轉移到盧溝橋西邊竇店附近的一所監獄——「良鄉機械廠」。這是個方圓足有好幾平方公里的高牆大院,四角和大門口都築有崗樓,院牆內外和院牆頂上都布有電網鐵絲網,被關押在這裡的人休想逃越。

  • ‧29(上)  

    漫長的隧道(Ⅱ)

                      一

    1966年3月上旬的一天,高莊教授的「勞教」兩年到期了。指導員對他及時宣佈解除「勞教」,讓他從圍繞著破破爛爛鐵絲網的南院「右派」隊,搬到了只有半截花牆的北院「就業職工」隊。
      

  • 當陳德和得知我的腰受損經過後,他也認為這是「閃了腰,受了風」,但他不像醫務室的那位醫生那樣只給我一些止痛片而死活不管,而是非常耐心地 為我積極治療。每天晚上燒炕,他都為我燒熱一塊磚頭,用濕毛巾和濕布包包好,放在我的腰背下,再把我的被窩兩邊和腳底下掖掖好,讓我全身炯得汗如水洗。他 說用這樣的辦法來驅趕寒氣。同時,他教我學會面部「八段景」,每天早起自我按摩一番,「這樣更有利於你的康復和防病」。
      
  • 30 漫長的隧道(Ⅲ)

                      一

    1969年10月,林彪的「一號命令」下達。北京的大批幹部紛紛去了「五七」干校。我們這些家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的「政治犯」和形形色色的「犯」,則被上面架著機關鎗的一列列火車,送進了更加漫長而黑暗的隧道。

  • 30 漫長的隧道(Ⅲ)


                      三

    我進入漫長的隧道之後多次負傷,而這是第一次正式得到工傷假條。實際上我們遠未能獲得人世間最起碼的自由和權利,而只能在黑魆魆的似無盡頭的隧道中磕磕絆絆地向前摸。
      

  • 貧賤夫妻百事哀(Ⅰ)

                      一

    1964年4月23日下午,潘雪媛帶著青青到監獄給我送行李並悲慼地會面之後,當天晚上回到家仍然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她只給青青把中午的湯熱了 熱,烤了一個饅頭,坐在一旁看著青青吃。她的魂似乎還留在那佈滿了電網鐵絲網的兩道高牆之間的平場子上,腦際浮現著我提著臉盆餐具小網兜閃進裡院大鐵門的 背影。那時候,她不知道我將如何熬度北大荒兩年零八個月之後的又一個「兩年」——而且是加重懲罰的兩年。

  • 北京勞動教養所規定,每月15日,是被勞教人員與其親屬的接見日。
      
    5月13日,勞教所的隊長下達指示,叫所有被勞教的人往家中寫信。當時我還不知道雪媛已經早產了,所以也給她寫了信,是請她姨父轉交的。
      
    這些信,可能都由公安部門蓋上了特別的印記,讓郵局必須提前一天送到,並註明了到達土城監獄的乘車路線,等等。

  • 32 貧賤夫妻百事哀(Ⅱ)
               
           一

    1964年盛夏,勞教所從德勝門外的土城子,搬到安定門外原少管所的電網鐵絲網大院。在7月15日的接見之後,勞教所的隊長竟讓我跟著潘雪媛回家看孩 子,叫第二天下午回所,這是我和雪媛所沒有料到的。在欣喜之餘,我從家裏回所時帶了一些炒麵,與原中央美院教授高莊等人分而食之。這被「積極份子」悄悄地 匯報給隊長。隊長說「這是搞『拉攏』,是違反勞教所所規的行為」,不但不准我再回家,連每月15日的接見,也只收下雪媛送來的鞋襪,而不讓我和她見面, 「以示懲戒」。雪媛只得非常失望地踽踽而歸。

  • 看了這些大字報,潘雪媛覺得工廠領導很可笑,因為他們要發動對她的圍攻,實在是很難發動的。王大明這個連阿拉伯字碼也認不清的傻乎乎的人,也 算做他們的一名群眾了。平時快吃午飯時有人叫一聲:「大明,看看牆上的電錶還有多長時間到12點。」他慢慢吞吞地走了過去,說不清大針在11、小針在12 究竟該算做幾點幾分,就擅著一個食指和一個小姆指回來說:「還差這一點點。」這樣的人,居然也成了工廠領導眼中的「積極份子」,也叫他讓別人代寫了一張大 字報。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