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我上中学,学校三天两头搞运动。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也像中了邪,满脑子“斗争”的想法,天天想着开忆苦思甜会、批斗会看热闹,哪里知道学习。我们从会中追逐刺激,找寻开心。那时“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大队的老贫协经常给我们做报告,忆苦思甜。大伙儿叫他“瞎蒙子”。
瞎蒙子六十多岁,头上那个黄了吧唧的旧单帽似乎从来就没摘过、也没洗过。没有表情的黑脸满是皱纹,一双雀蒙眼,不管离他多近,总看不到他的眼仁儿。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能登台讲话,那可真是个“人物”。
每次学校开大会,主席台中间总摆着一张八仙桌,大队书记坐中间,瞎蒙子坐在旁边,吧嗒着烟袋锅儿。大队书记洪亮的宣布:“现在开始开会,下面请‘老贫协’作报告,大家欢迎!”拍掌似乎是我们这些孩子的娱乐,一时间,满场“哗哗”的掌声拍得山响。老贫协站起身,右手摘掉帽子,给我们行了个礼,坐下来,语重心长的向我们讲述起他的苦难遭遇:“我是个大老粗,没什么文化,旧社会受地主老财的剥削,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我在心里暗暗佩服,“还挺有词儿呢 !”
瞎蒙子讲他小时家里穷,十四、五岁时给地主放猪。那天,他因贪玩儿弄丢了地主家的一头猪,晚上,老地主没让他吃饭,叫陪着地主找猪。还骂他“饭桶!”听到这,我为我们红旗下的一代感到幸福,痛恨那个不让吃饭的地主。瞎蒙子还说, 不过地主婆待他倒挺好,常常有好吃的都给他点。哼!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瞎蒙子语重心长说道:“孩子,你们长在红旗下,不用给地主扛活,你们生在新社会,是伟大领袖xxx给你们带来的……”
我们听着报告,徜徉在无限的幸福之中。忽然,麦克风不响了,瞎蒙子词儿忘了。只见瞎蒙子两只手拍着脑袋,感叹:“不读书啊,什么也记不住,都是旧社会造成的啊!你们要记住阶级苦啊!”忽然恍然大悟似的说道:“不过,那时吃得好,大茬子( 苞米剥了皮做成的饭)、豆腐管够造(随便吃)!”就这句,我旁边的一个四年级的男生直羡慕:“俺家成天喝稀粥呢!”这一说不要紧,周围的学生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有的说,比咱现在吃的好;有的说,我宁肯放猪,吃个饱,也比咱天天饿着强……
瞎蒙子好像觉察到说得不合适,顿了顿嗓:“可是,我们国家这么大,人人能喝上一 口饭,已经很不错了。长征时,战士吃草根,苞米粥还喝不上呢,过雪山,爬草地, 换来今天的幸福……”瞎蒙子的报告零零乱乱,断断续续的结束了。
多少年后,瞎蒙子给我们这些爱闹的孩子留下的,依然还是他的“大茬子豆腐管够造 ”的典故。那个年月,最羡慕谁家能吃得饱,每天我们都喝着稀溜溜的苞米粥,就着咸萝卜条。梦想有一天能吃饱。为此,我们班的小秀才还给他做了一首诗:
瞎蒙子,大老粗
没文化,真幸福。
日三餐,有豆腐。
吃得呀,肚鼓鼓……
瞎蒙子一辈子没有成家,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是该有个家庭的。他 一直就是一个人过,住小队的房子,给小队喂猪。这都是我们后来从大人那知道的。 难怪我们每次见到他,总是围着埋了埋汰的围裙,上面溅上猪食,一块一块的。
他本来一天书没念,大人说,他是劳动模范,窝铺上总放着一本红皮的毛选。我们初中还没毕业,他住的窝棚着火,瞎蒙子被烧成蛤蟆样儿。大队为他还在我们学校开了追悼会,说他晚上学习毛选,睡着了,碰倒火油灯引起火灾,让我们学习他光荣的一生,革命的一生……
时至今日,学生时代的瞎蒙子已经很遥远了,但我常想,在我们的生活中,为什么总会有这样的人物出现,不时地发生着荒唐的事呢?
不同时期,总会有瞎蒙子式的人物粉墨登场,不管露出怎样的马脚,却总有人信的。 这是我们的不幸,也是中国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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