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六十一 編劇講故事
東方泛起魚肚般的青白色,地平線上的一切都已顯明了輪廓。人們從睡夢中撐起眼皮迎接新的一天。
麵包車嚴格按照規定,在囚車五百米之後遙遙追隨著。順著地勢的顛簸兩輛車此上彼下⎯⎯像一場並不情願的比賽。
眼見渡口在望的時候,從面包車的窗隙裡飄出一角紫色紗巾,隨著風勢它漸漸地越飄越大,從河岸處向上看去就似一面旗幟。
唐陀河本不算是條大河,在貫穿華北的海河流域中只不過是小小的一支。但自從五年前在下游修起一道水壩之後情況有了巨大的改變。從太行山脈迤邐而下的涓涓細流本是直瀉而下的,現在卻被匯聚起來滴水不漏了。逐漸地,河床在加寬,河面在升高,本來隔河可以唱和的淶源縣及其下屬元平鎮現在卻只能望洋興嘆、可望而不可即了。
為了貫通兩岸的交流,兩地決定在一個叫做垛家寨的地方建立一座渡口。一艘汽輪穿梭於兩岸為行人車輛提供便利,說來也算是向現代化邁出的小小一步。
近幾天來,趕早晨第一班渡輪的人數加多。有的像按時上班的職工,有的像趕集上市的小販,有去邑縣乘汽車再到保定轉火車的遠途跋涉客,也不乏游走四方的江湖郎中、賣卜相面的術士。有的孑然一身,有的成群結夥。再加上除了獸力車之外的各種車輛,從小推車到三輪,從拖拉機到汽車,熙熙攘攘、吵吵鬧鬧。
太陽就要露出地面了,而渡輪還在對岸遲遲不見形影。在碼頭周圍等船的人已經聚集了二三十位,車也有了七、八輛。他們有的倚車而站,有的席地而坐,有人抽上一支香煙,有的找人聊家常甚或打上一陣撲克牌。有人專注於對岸,有人緊盯著沿山盤旋而下通向這裡的公路……
忽然,透過早霞的餘光盤山公路上出現三輛汽車。那最後一輛且有著一方模糊的紫色標誌,越看越真。於是,多數等船的人不管是面部表情還是行動節奏都有了變化。
來了!囚車在距碼頭二三十米處閘住。跳下一名少尉帶二名戰士向渡口走來。大約早就有默契吧,渡口工作人員迎上前與少尉低聲交談了幾句。然後,工作人員開始整頓登輪秩序,而少尉則指揮囚車退到路邊無樹少人的地方停下。上士及五名武警下車作環形警戒,少尉則回到駕駛室坐著。
渡口出現囚車?這當然是稀罕事。剛剛整頓好的秩序又紊亂起來,頓時囚車周圍形成了個半圓。但卻只能遠在警戒線之外悄悄私語,其內容自然不外猜測:這被押解的囚犯是誰?
麵包車由於有不得逾越的前令早已在距囚車五十米開外停住,等其停當後才緩緩地開進等待登輪的車隊中,恰是末一輛。女編劇先下了車,對著路邊的田野做了個深呼吸,又向著不捨晝夜的河水極目眺望。做為助手的紅夾克女子帶著攝像機也走出來:
「這裡風景也還可以嘛!說不定能湊合幾個外景鏡頭。」說著她拍起來。
鄉下人世面見得少,對攝像機十分好奇。於是紛紛捨棄囚車向她們圍來:
「請問……小姐!您們是記者吧,跟著押解車來的?」有個青年大膽地問。
「這可是不小的誤會!」女編劇笑著說:「不是!我們是拍電影的。」
「電影?」青年更好奇了:「什麼電影?故事片還是記錄片?……要不要我們給您做群眾演員呀?」這個青年有點得寸進尺。
聽到說拍電影連靦腆的農村姑娘也動心了。她們鼓鼓勇氣連絡在一起也向攝像機圍來:「上電影?要女的嗎?……要不要化妝?……」
女助手一面選擇自己理想的景致一面回答:「我們拍的是『軍教片』,還不需要人物!」
編劇見人越聚越多,知道助手闖了禍,趕快來解圍:「大家不要爭,別亂!聽我說……我們是記錄片,拍的是過去……抗日時期的事!」
「什麼片也不能沒有人呀!」青年們反駁著:「就連我們也記錄上吧!我們這裡變化不大,跟抗日那會兒的穿戴打扮也差不到哪裡去。老百姓上鏡頭,也讓我們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模樣!」
這幾句話推波助瀾,大家興趣更加濃厚,你推我搡、爭前恐後。兩位女士怕傷及攝像機,躲避唯恐不及。邊解釋、邊後退。突然,退無可退了!因為後面就是囚車前的「警戒線」。
「都站住!」上士手把著車門大叫:「你們想幹什麼?鬧事還是找事?」然後命令武警:「警戒!看誰再敢靠近一步?」
武警們拉動槍栓嘩嘩作響。
這種陣勢,不但群眾始料未及就是女編劇也嚇慌了:「糟糕,真碰上槍口了!」她對自己的助手說。
誰料青年們卻不服氣:「這是誰對誰呀?老百姓沒見過拍電影的,只不過好稀奇,有什麼大不了就動刀動槍的?」
「是呀!大概在天安門前耍槍耍慣了,跑這裡來也耍橫!」
「沒帶坦克來呀﹖」
青年們你一句我一句連諷帶刺,上士臉上又紅又白。
做為上級的少尉在車內坐不住了,他跳下車來。本想對群眾有幾句教訓的,卻回頭看到編劇正在與助手在竊竊私語。於是一股怒氣向她們洩來:「你們知不知道我們是在出任務,這是警車?把群眾引在這裡想做什麼,要鬧事?」
編劇及群眾被軍官的話及凌人氣勢嚇得發呆。
少尉趁熱打鐵:「自碰上了你們就一路多事!我告訴你們,要想不惹亂子的話,你們就趕快給我把這些人弄走,否則我先拿你們是問!」
多虧麵包車司機機靈,排開眾人走進圈內。他既不得罪武警,也不埋怨群眾,當然更不使自己的上級⎯⎯編劇為難,笑嘻嘻對著大夥說道:「其實大家不過是想知道我們的電影是怎麼回事,對不對?」他頓了一下,見群眾反映不強烈,便以強調的語氣高聲嚷道:「讓我們的楊編劇給大家講講片子內容,好不好?」
這下子提起了興趣,大家哄然叫妙!
「主意不錯!」幾個青年點著頭贊道。
而楊編劇卻埋怨似的看了司機一眼:「你倒會出餿主意?」
「渡船還看不見影呢,等著也是等著,權當講個故事,替片子做個『映前宣傳』嘛!」
楊編劇略作沉吟,甩甩頭髮說道:「好吧!不過我們不能圍在這裡,免得妨礙人家公安部門執行公務。來!」說著她走到路邊一根電杆下站定,面對尾隨而來的群眾:
「我們的片子說的是抗日戰爭時期的一九三九年。……就在扶平縣的北面的淶源縣。……」她大聲講述著。
颳的是東南風,又是上風頭。她的故事順風吹進武警們的耳中,當然也斷續地傳進囚車。史傳猷不覺也豎起了耳朵……
「……日本鬼子侵華部隊,獨立第二旅,在旅團長阿部中將率領下向黃土嶺開來……」
「我知道了!」一個青年高聲叫道:「這老小子中了八路軍的埋伏,被打死了!……」
「河邊無青草,哪來的多嘴驢﹖」一個中年人氣不過青年人的插嘴,他怒斥道:「是人家編劇還是你編劇?你要有這能耐還呆在這裡?」
「行了、行了!你的零碎比他還多!」一個老年人又轉斥中年人。
「……我們這個故事就從這裡開始。……阿部中將來到這裡觀察地形,發現四周盡是大山,唯恐中了埋伏。於是他命令手下四處偵查。可是,八路軍實行堅壁清野,一個人也抓不到。好容易抓到一個放羊的孩子……日本鬼子把刀架在孩子的脖子上問:『八路埋伏的,有沒有?』
放羊孩子把眼一閉又睜開:『我不知道!』……」
這個老掉牙的故事並未煽起群眾的興致。他們聽完之後多數搖頭,嘆道:「還是那一套。」
只有一個人對這個故事灌注了全部聽力,這就是史傳猷。這是個真人真事,那寧死不屈的孩子是他的哥哥,一年前死在邑縣監獄的史傳新。
當然,楊編劇沒法全部說出它的真實背景。這史傳新正是與李麟張文陸同過監的「病犯」!
史傳猷在想這齣「戲」的編排目的,「編劇」們在暗示什麼?
只有一種解釋:「編劇」們與自己沒有見過面。為避免誤會,巧妙的用故事來表明自己身份。說明彼此屬於同一營壘,以便在一旦有所行動時能及時的配合。
憑多年的經驗,他覺得自己的估計不差,在他周圍正蘊釀著某種行動。……可是自己手上帶銬、腳下是燎,又有這鋼鐵鑄成的囚車,談何容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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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