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北征寒刀(2)
夜氏祠堂,夜葦醒轉之時,已是天黑。冬寒料峭,月朗星稀,門口守夜老漢打著梆子:「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嘬一口水菸袋,對著月亮發呆。
夜葦勉力下床,環視四周:夜榮、夜洋、五大長老皆在。「有何未盡之語,說罷。」夜洋道。夜葦冷笑一聲,道:「你不問那夜榮,說得也清楚。」
一個長老道:「問過,他不說。」
夜洋道:「一個祕密,便能讓夜氏一族,聲名掃地,他自然不願輕易說的。」
夜葦冷笑一聲,道:「他是想著,若我毒發身亡,祕密便帶到棺材裡,他更不必言說。」
夜榮面上一紅,負手道:「此等敗事,言之何益。」夜葦道:「敗事也好,興事也罷,總歸發生的事實,既做過有何不敢言說。」
夜榮道:「叔父一把年紀,當真寡廉鮮恥。我……」
幾個長老早已不耐,一人跺著拐杖,道:「諸位皆是宗親,但說何妨!」雙方相對,一時無語。靜謐之中,忽聞幾聲沙啞:「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夜榮一甩衣袖,背身道:「便是那夜葦與族中一女子有染,竟、竟然還有個私生孩兒……當時,叔父還是族中長老,父親未免此事聲張,敗壞夜氏聲名,遂、遂將那母女悄悄處死。」
「若是有犯族規,逐出家族便罷,何苦傷人性命。」玄雪、碧水兒自暗處走出。夜洋見狀,心下大驚:「她怎會在此?」
「這……」幾位長老面面相覷,竟未發現有人。夜榮立時喝道:「哪裡來的狂徒?!」夜洋一揮袍袖:「此位便是王上。」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玄雪道:「日前夜葦申冤於吾。本宮現下在此,亦作公允。二位有何想法,但說無妨。」
「多謝王上。」夜葦拱手道。轉向夜榮,又道:「你爹爹便是如此告知?」
「爹爹便是如此告知。」夜榮負手道:「叔父乃當事之人,該當規避不得。」
「哈!」夜葦冷笑一聲,道:「他可有說那女子是何人?又可曾說過,我與那女子如何識得?」
「未有。」夜榮眉心一皺,不知其所問何意。
夜葦仰天長笑,眼角溢淚,道:「大哥啊!若非我命大逃過一劫,當真讓此祕密沉入黃泉。」真相將揭,眾人摒息之刻,再聞梆子聲響:「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碧水兒不耐,行至其前,道:「老漢怎地聒噪,三更半夜,惹人煩亂。」豈不料守夜老漢抹抹眼睛,嘆了口氣,道:「家族醜事,忘卻便罷,何苦再提。」眾人皆覺奇怪,幾個長老心下生疑,走近前來,卻聽老人一語:「三郎,你娘的墳,也該修啦。」
夜榮驚聞此聲,奔至其前,跪地道:「爹,爹親!您、您還活著!」守夜老人嘬了口水菸袋,噴出一陣白煙,於月華之下,影影綽綽。
「好哇!」夜葦大喝一聲,「你既然沒死,當年真相,可分說明白!」
「你作下此等亂倫之事,安敢在此放肆!」夜孔方大喝一聲,躍至天井,夜葦但見此狀,連連後退。夜孔方看了眼夜洋,道:「你爹爹還好麼?」夜洋未知祖父尚在人世,方才也是一驚,拱手道:「爹爹已去世多年。」
「唉——」夜孔方嘆了口氣,對夜榮道:「爾做事不絕,留此禍害。」夜榮面色緋紅,拱手道:「父親恕罪。」夜孔方吐了口白煙兒,道:「起來吧。」夜榮起身。夜孔方續道:「原本以為吾假死之後,令妾室殉葬,你承接族長之位,殺掉夜葦,此事便做得天衣無縫,再無人知曉。」
夜葦冷笑一聲,道:「可惜你萬沒想到,吾之命硬,還死不了。」
夜孔方吐了口白煙兒,道:「想我夜孔方一生,幫著江陵百姓發財,誰料到是這般下場。」面上落下兩行清淚,向著玄雪拱手,道:「王上念在吾還做的一些好事,萬望保全吾夜氏尊榮,此等敗事,切莫聲張。」玄雪眉心緊皺,默而不語,思量片刻,問道:「那月碎又是何人?」
夜孔方一愣,看向夜葦,只見其人仰天大笑,道:「大哥坑殺小妾之時,不知其已有身孕?!」
「什麼!」夜孔方呆立原地,仿若石雕,耳中只聞:「你怕我奪權,一直忌憚,甚至不惜派人下毒,令吾永訣子嗣。其時可曾料到『天道好輪迴』,你親手坑殺孩兒,想不到落入我手,百般凌虐,以泄吾恨。」言說之際,激動不已,連咳數聲,道:「你那女兒倒是子承父志,掉進錢眼兒裡,甚至不惜賣身青樓,做的娼妓,哈哈哈……」狂笑之際,寒氣入喉,怒咳不已。料峭冬夜,竟比不上世態炎涼,人心冰冷——陣陣狂笑,令人聞之心驚。
眾人沉默之際,忽見夜孔方大吼一聲,噴出一口血,氣絕而死。
「真想不到,那駭人的殉葬制度,竟然只是為了遮掩這一樁醜事,為的自己不失權力,霸占族長之位。」碧水兒黯然道。
「王上,現下怎辦?」夜洋道。
玄雪身形搖晃,提手扶額:「待吾細思。」碧水兒見狀,忙扶進屋中,暫行就火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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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中,燈火通明。玉輦鸞駕,十六個壯漢抬著,行於鬧市長街。原來那月碎軟磨硬泡、威逼利誘,使盡渾身解數,磨得胡姬無奈,只得同意。
玉輦華蓋,宮燈寶傘,洋洋灑灑,行於城中。月碎看得清冷,心下不滿,令人弄出些聲響兒,好讓人知曉她便來啦!宮人領命,登時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城中百姓驚醒,紛紛披了衣衫,來看動靜。
「三更半夜,是啥?」
「聽聞是王上馬車,出來遊街。」
「這大晚上,搞的什麼動靜!」
「快出去看,要不就走遠啦!」
城中百姓紛紛出門,片刻之間,道路兩旁聚集起人山人海。城郊山下、江上駁船,驚聞遠聲嘈雜,但見明火如晝,不知城中出了何事,紛紛趕來,欲看熱鬧。只是天色已晚,城門已關,不得入內。忽地,一個兵士來報:「王上令放人入城。」
「是。」登時城門大開,四方百姓湧入,蔚為壯觀。
王駕巡行,轉眼之間,滿城燈火通明,映照寶蓋華輦,琉璃清輝,尊貴不可及也。月碎掀開紗幔,向著一眾百姓招手。百姓日前風聞,新來的王上,不僅輕徭薄賦,且意欲廢除殉葬制度,本都心下期待,現下正逢陛下親臨,得見天顏,紛紛取了各家美食、寶物敬獻。雖有軍士攔阻,美食膏腴、鮮果美酒,扔擲滿玉輦,十六個抬轎壯士,皆額頭沁汗。
「平身、平身……」月碎眼見百姓叩拜,心潮澎湃,坐立不住,連連呼喝。
群情昂揚之間,幾人藏於暗處,為首之人,正是高雲天。魏威道:「此時正是翦除逆君的大好時機。」趙章道:「禍王尚在封印,殺得此人,必挫玄沙銳氣!」高雲天沉吟不決,韓橫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當此天賜良機,謀而無斷,後悔莫及。」瓊林天衣盟四人,樓外樓刺殺玄主不成,一路跟蹤,到得此地,尋隙行刺。
高雲天道:「日前瓊林已得玄沙國書,吾等未得命令,何敢擅自行動。」
魏威道:「既然未有新令,便行舊策。殺玄主,滅玄沙國威。」
四人僵持之際,眼見玉輦漸行漸遠。
月碎抬眼望去:百姓鋪滿路,燈明白如晝;伏首稱萬歲,群聲震雲霄——登時心下激動萬分:「想不到我月碎,自小命苦,如今時來運轉,竟有今日,大富大貴……」念及至此,熱淚滾滾而落,只不知為何,但感心頭一痛。低首來看,竟是一隻長箭,登時腦中空空,不知所謂。起手撫之,竟是鮮血淋漓,未及驚異片刻,但見弓箭如雨,玉輦立成眾矢之的,萬箭齊放,但取「玄主」之命!
百姓四下驚散,抬轎壯漢大驚,拔腿便跑,玉輦重落,絕地起塵。
「怎樣回事?」魏威不解。
「恐另有伏兵,吾等暫退!」高雲天一喝,四人翻身而去,退隱夜幕之中。
黑衣落地,掀開紗幔,但見其中女子,立時大驚:「非是玉玄雪!」
「吾等中計,快撤!」黑衣人喝道,立時退後,不料官府大軍繞過玉輦,掩殺過來,呼喝之聲震耳欲聾。鐵蹄過境,玉輦紗幔紛揚。鐵蹄過後,周遭一片死寂,靜夜無聲,唯見風起,吹得輕紗麗幔,翻飛無定。
萬箭加身,月碎滿心茫然,面上熱淚猶在,染著血水,滴滴流逝性命。「我……」命至盡頭,用盡餘力,探入衣中,勉力摸索一陣,終於費力掏出一疊白花花銀票。雙眼緊緊盯住,口中嚶嚀:「錢,錢……我、我有錢了,有錢了……」渾身劇痛襲來,起手一灑,紛紛揚揚,「銀票」埋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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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氏祠堂,甫聞驚心之事,玄雪沉吟思量。忽然金山來報:「王上,大事不好啦!」
「何事如此慌張?!」玄雪喝道。金山跪地拱手,道:「王上交代胡姬,令其看住月碎那小賤人。豈料那月碎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坐著玉輦,深夜遊城。」
「爾等追回便是,何必來此請旨。」玄雪道。
胡姬亦步入後堂,眾長老見又來個女子,登堂入室,皆搖首唏噓。話說胡姬放的人去,豈料闖出大禍,心下大駭,跪地叩首道:「王上降罪!」
「何事?」玄雪凜眉道。
胡姬面色通紅,氣息不勻,道:「月碎騙我出走,屬下看只有一個時辰,不想其人竟敢作威,現下城門大開,百姓湧入街上,皆、皆……」
「如何?」碧水兒喝道。
「皆對其三拜九叩,高呼萬歲!」胡姬語聲顫道。
「什麼!」玄雪大怒,喝道:「速速將其追回!」
夜洋上前一步,拱手道:「此人膽大包天,依臣之見,該當即刻處死,罰其偷盜玉輦之罪。」
「此事正是本宮授權,唉……」心思及此,玄雪沉默不語。
金山、胡姬異口同聲,道:「此人該當處死,請王上下旨。」夜洋、金山、胡姬這三人,平日裡多有不合,時常劍拔弩張,豈不料於此一事,竟然出奇一致,想來那月碎也是犯得眾怒。玄雪急搖摺扇,未及啟口,仇紅頂神色慌張,奔上殿來。
幾位長老眼見又一女子,紅髮異服,擅闖祠堂,遂都用著本族語言,連連驚呼:「女子登堂。宗法不存,宗法不存矣……」其中兩位登時驚得背過氣兒去。
仇紅頂見夜洋在此,先是一驚,但見玄主亦在,登時大驚失色。跪拜不夠,乾脆伏首趴地,道:「城中刺客襲擊玉輦,內、內裡中人已經喪命。」眼見玄主無恙,仇紅頂不知所措,心下大駭。
驚聞此言,玄雪震怒,喝道:「玉輦之中若是本宮,只怕已無命矣!」猛擊摺扇於台,扇骨盡斷,眾臣大駭,皆跪地伏首。玄雪怒擲破扇,砸地擊面,怒喝道:「夜洋,便是如此保的王駕?!」
眼見玄雪未死,夜洋心中憾恨,終虧一簣。現下見其勃然大怒,害怕事蹟敗露,心下竟起餘悸。額沁冷汗,伏首不語。
「王上息怒,知府大人已派兵追蹤,相信不日便有結果。」仇紅頂道。
碧水兒小心勸解:「事已至此,王上現下不如及時回宮,再謀上策。」欲扶其臂,豈料玄主袍袖一揚,裹挾怒風而去。胡姬緊隨其後,寸步不離。
金山緩緩起身,道:「夜掌門,快快想好如何辯解,否則大禍臨頭!」一抖金扇,揚長而去。
「門主,現下怎辦?」仇紅頂道。方才震怒,竟嚇得仇紅頂面色鐵青。
夜洋冷笑一聲,起手一揚,道:「我怎知曉。」
「啊?!」仇紅頂一愣,手足無措。(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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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