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20)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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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子裡總惦記著供銷社小書店的書架。我恨不得放學路上撿到一大筆錢,立刻跑到書店買下所有的書,驕傲地指揮大人們搬到我家……我只想躲在一個無人的地方靜靜看遍所有小說,看個天昏地暗都沒關係,雖然我還不識多少字,但連蒙帶猜我也看了好幾本哥哥買回來的大部頭,一堆雜七雜八的資料雜誌,似懂非懂,津津有味。對哥哥和一群小青年偷偷摸摸傳抄的筆記小說、知青歌曲,我不感興趣。

原來上學並不是那麼有趣。起碼不如我書包裡的連環畫、課外書有趣。我不敢向一群大人說出我在書中發現的新奇世界,他們必定因為我年齡太小而不相信,甚至嘲笑我一頓。我很早就丟下數學不管,我會在自習課和課間,拿出我的童話故事連環畫,繪聲繪色地、添油加醋地向圍過來的同學們解釋內容,吊起他們的胃口,讓平時吱吱喳喳的他們一下子安靜下來,憑這點我支使他們幫點小忙,借借彩色蠟筆、橡皮泥也痛快些。

坐我後面的那個有一對虎牙的瘦高個男孩,膚色白皙常掛笑,他是本校一位快退休的老教師小兒子,他父親將他從城裡轉來帶在身邊。他父親是地富分子後人,解放前的大學生,因為頂著一頂黑五類的帽子,運動一來常被揪出來批鬥,在鄉下兜兜轉轉教了一輩子書,始終無法調回他居住的縣城。那瘦長男孩是個擅長繪畫的好手,他常常繪畫送給我們。他的書桌旁同樣經常圍了一圈人。

這樣,我們倆幾乎成了班上「明星」,惺惺相惜般就有了一些共同語言。我羨慕他梅花狀的多邊形調色盤,還有他細長的手指優雅地往盤裡擠的五顏六色的顏料,醮了水後三抹兩塗就能染出一個夢幻的世界……我那時常常到小鎮書店去打聽有沒有這盤子和顏料出售,總是失望。居然沒想到讓他在城裡幫我買一盒。但我們彼此都有一種在班上獨領風騷的感覺。後來他一直以繪畫為業,起早摸黑從一個小店摔打滾爬起家,混出了名氣,混成了書畫院領導。三十年後我們再碰面時,居然陰差陽錯又走到一塊,成為文化系統的同事、戰友。有些緣,有些人是前定的,拿起、放下,聚、散,冥冥中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掌控我們生命鬧鐘每個階段的旋鈕……

窯家墟北邊丘陵起伏,林帶連綿,灌木如裙裾般圍攏著村莊的腰身,野狸、山雞、穿山甲不時隱現蒿草叢間,它們潛行時撞飛蒲公英毛茸茸輕飄飄的白傘,空中立即開始了一場場繽紛的旅行。雀鳥的啼鳴常常最早打破鄉村的寧靜。一彎溪水叮叮咚咚,懷揣著撒嬌般的囈語穿林越嶺,在村莊蒼老的眼瞼之下迂迴曲折,向南流淌。

河岸邊長滿蘆葦,它搖拽在晨光夕暉中,炊煙霧靄從村莊、洋田牽出一縷縷灰白的菱紗,從容繞過蘆葦微顫的身段。它們在相互守候什麼。遠處傳來伐木的聲音,那是打磚人在準備燒窯的燃料。

抖落霜露一夜叮嚀的蘆桿,像倔強眺望的婦人,伸展的蘆葉似她婀娜的腰肢、縴手,在風煙中噝噝作聲,蘆花沾著陽光的味道空中悠悠起舞,似在呼喚遠去的離人,深淺不一的牛車轍,將這份纏綿延伸至更廣袤的山野……

這是一個偏遠的小村。它是實仔的家鄉。

實仔是一個瘦弱的鄉下少年,寄居在墟上外婆家。實仔家在八公里外綠蔭掩映的村莊,枕著潺潺溪流入眠。這天,鄰居南山嬸從躍進門旁硾蒲草回到家,放下草槌後,她拿起一隻粗瓷碗來我家倒開水喝——她是實仔外婆。母親從碗櫥取出兩隻楊桃遞給實仔外婆——那是在窯家林場當知青的三姐野外摘回來的。老人家謝過母親,端著碗笑著與母親聊了聊,她說外孫實仔跑到公社大院去看稀奇,原來是窺見公社書記真臉相了,這孩子驚訝得嘴巴張得像蛤蟆樣,回來說個不停……這孩子真好笑。

南山嬸不時到我家要點開水喝——老人家沒有暖壺。我的牙醫父親因為需要用開水燙軟泥膠來幫客戶咬牙模,母親每天必煮開水灌暖壺裡備用。實仔外婆話少,慈眉善目下隱著幾絲憂慮,甚至是一種警惕,難得見到她皺紋完全施展後綻放的笑容。她會偶爾與母親聊幾句時令,說些縫補衣物的閒話。但我們還是知道她的外孫來自一個顛簸的家庭:她女婿一家成分不好。

在墟上剛念初中的實仔,聽到住公社大院的一個同學說起公社書記來,那口氣充滿敬畏和神祕。實仔就覺得奇怪。因為有一個名詞,從小在他心目中就如劍戟如閃電砍劈在夢中——公社書記長什麼樣子?他管的地方比一條村大多了,那等於多少個村支書的權力?肯定是比我村支書厲害百十倍的大人物吧?什麼時候能看看他一眼?——年少的實仔從同學嘴裡知曉公社書記是威鎮八方的大官。書記不到場,誰都別想準時看電影。公社禮堂晚上放電影時,即使售票窗口已經停止售票,觀眾席都扶穩坐好了人,如果你伸長脖頸,沒有看到公社書記前呼後擁過來並從容不迫地落座固定預留的正中位置———那是觀看電影的絕佳視線——那麼,電影是不會開映的。因此,一看到書記攜家帶口就坐後,望眼欲穿的觀眾席上都不由自主地如釋重負般發出一陣低低的歡呼:好咯!終於開映了。彷彿盼來了缺席的電影放映員,那喜悅之情就差在銀幕上打出「熱烈歡迎蒞臨」的字樣。如果電影準點放映,那肯定是書記已經到位,要不就是他今晚有事不來。電影放映員並沒有權力決定電影的放映時間。

一個星期六下午,實仔由同學帶著來到公社大院,站到宿舍轉角處,終於等到了出門走向吉普車的公社書記,哦喲!從不見過這樣一顆碩大呈亮的腦袋——熊頭熊腦!公社書記果然不同凡響,肥胖的身體頂著斗大的腦袋晃過來了——實仔僅僅瞥幾眼,馬上感到一陣暈眩……

那時流行一句諺語:書記的手錶最准。意指一群人校對手錶時,都以書記佩戴的手錶為標準時間。大夥都怕書記,他是老革命出身。

其實,比起公社書記來,學齡前的實仔,在村裡最害怕的一個人是村支書。那年,實仔跑到村頭井欄旁玩耍,那裡有一棵大榕樹。他一抬頭,見到起伏的村外小路上似乎有一個人騎著單車往這邊趕,頭上草帽子忽隱忽現。近了,看清楚是村支書彎腰蹬車。六歲的實仔大駭,變了臉色,站起來拼盡全力往家跑去……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怕他,村支書從沒有呵斥過他,他只是害怕有這種稱呼的人。運動中,村支書似乎是講話最多,開會最多,召集最頻繁的人。種種的熱鬧中,有人垂頭,有人臉紅耳赤,有人倒地,有人喊叫哭鬧,有人家裡被大批人闖入……而村支書和積極分子們總是那麼安然無恙,指揮若定地操控著小村的喜怒哀樂。實仔赤著腳跑得大汗淋漓,舊布短衫濕漉漉的,上氣不接下氣地撞進家屋,趕緊閂上門。

實仔爺爺是地主。定為地主成分是因為身為農民的爺爺,竟然在窯家墟擁有一間商鋪——米鋪。他爺爺年輕時赤膊趕一輛牛車,摔著牛鞭子,常年碾兩行車轍,挑一肩風雨奔波洋田地區。在稻子收割時節,這個農家漢子忙過自家農活後,就殷勤地趕著牛車到各條村莊去收購稻穀、大米,運回自家米鋪或脫殼或出售。生活過得略微比腳踩紅土背朝天的鄉親們寬鬆些。

土改那年,他爺爺奶奶被拉到村頭批鬥。地主婆奶奶被兩手高舉作投降狀,兩腳離地捆吊到樹上,很快四肢麻木,臉色烏青。響成一片的控訴聲中,兩個多小時倏忽溜走,被勒得遍體僵硬如繃緊的橡皮般的奶奶,再沒力氣拉出半滴尿來,人活活被尿憋死。爺爺照例被按跪地上一陣踢打,他已經記不起是第幾回成為鬥爭靶子了。這次眼瞅著老伴掛了,爺爺在渾身疼痛中昏了一次又一次。批鬥會結束後,爺爺一個人來到村外溪旁,問溪邊飲牛人,哪段水深?人家往前一指,他撲通一聲跳下去,撲騰好一陣就是沉不下去。他是來尋死的——他被鬥得實在頂不住了。可是他會游泳死不了。他爬上岸,默坐半天後,不聲不響回村,徑直來到老大嫂家說,你借我一條縛牛繩吧。老大嫂不明就裡給了他。當天夜裡,爺爺悄悄拿牛繩來到牛欄裡「自絕於人民」……實仔教書的父親被定為右派,開除出學校,判刑,刑滿後不許亂走亂動,回村作為壞分子監督勞動,不久病歿……

村裡小孩見到壞分子被批鬥時,頭上身後都貼有紙標語——原來壞人就是這模樣。他們也撕了一些紙條,用鉛筆胡亂塗抺鬼符般筆跡,沾點口水,向一旁玩耍的實仔額頭貼上去,然後拍手嘻笑說:壞人!壞人!鬥壞人嘍!……實仔趕緊扯下紙條跑開。

搞生產隊掙工分時,實仔家勞力少,憑他母親和未成年的哥哥出勤,根本完不成生產隊分配的任務。這一家人窮得叮噹響。村裡人憐恤他們,特地給實仔安排一份小工作:每天早上花一個鐘頭在大夥秤集體牛糞時幫忙打下手。村裡規定,負責餵養生產隊耕牛的農戶,每早都得將牛糞先過槓秤,核准重量後再集中傾倒到生產隊糞池裡,為農業生產積大肥。這項工作每天能給實仔記一工分,一年可掙三百六十五個工分。六歲的實仔成為生產隊能掙工分的最小社員。

到了七歲那年,實仔被寡母送到窯家墟外婆家寄居上學。身世瞞得嚴,同學們因不甚了解,實仔也就免去了被挑釁和歧視的厄運,彼此相處得還好。實仔讀書蠻爭氣,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改革開放的第二年,實仔初中畢業,接著考上了師範學校……實仔寡母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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