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幹校棚友雜憶

作者:唐勇康
於是各奔東西,聯繫日少,而這段歲月卻讓人時時咀嚼,永遠追憶。(華苜/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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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吹。1968年底,一輛「躍進」卡車把我們一批知青載到了南匯東海農場的海邊。

中港一帶的護塘東堤腳泥灘上(此地現是臨港新城北區,滴水湖近在咫尺),已經紮起了兩排蘆席為牆,稻草覆頂的草棚,一排十間,每間五張上下鋪的雙人鐵床,住八個人,另一空床,上鋪堆放箱子行李,下鋪放些面盆之類。

說事說的是前一排草棚裡,比我們早來幾個月的人。他們是南市區文化局「五七幹校」的一個支隊,主要是由當時的大公滑稽團和紅霞歌舞團、新華京劇團及潘家班底子的紅色雜技團人員組成,五十多個男女住了七間棚,東面一間砌個灶頭作廚房,緊貼兩間打通放些凳長台,派學習會議用場,兼作農具倉庫。這些「五七戰士」大多在三、四十歲上下,小青年和老頭子也有幾個。

前後排的鄰居棚友嘛,我們很快就和他們熟識來往了。知道他們常在「大世界」、文化宮、俱樂部裡演出,現在都當作「封資修」掃進垃圾堆裡,下放到農村來改造思想,「倷知青是來戰天鬥地的,阿拉是來重新做人的」。

幹校實行的是半軍事化管理,比我們知青生活更有規律。天濛濛亮,就有人吹起床喇叭,已經有「老牛」(專政對象)翻過護塘,到西腳的隨塘河裡挑來水供大家盥洗(東面鹽鹼地上的水苦鹹),然後集合「早請」三呼萬歲唱語錄歌,做好廣播體操吃早餐。接著田刀、鏑鍬、扁擔、泥筐上肩,草帽護肩手套裝備,逶迤成行,往北到三、四里外塘角子那裡總校所在地荒灘上去勞作,幹的活基本和我們一樣,種棉鋤草,開溝平地(鹽鹼地不種稻)……中午回來吃飯小憩後再往,天晚收工。睡前,少不了集中在活動室,「晚報告」隊長小結,再彼此鬥私批修。一聲喇叭響,熄火挺屍(睡覺自嘲語)。

碰到陰雨天不出工,他們就先在宿舍裡讀「兩報一刊」學文件。自由活動時,我們就飽眼福啦!雜技團的有人練雜耍瓶子,有人頭上疊十幾隻搪瓷碗比走快,有人單手倒立在同伴頭頂,兩個人肩上搭根扁擔,扁擔上立個「金雞獨立」或「羅漢打坐」……最精彩的是空地上豎兩根毛竹,上端繫上粗麻繩,幾個年紀輕的男女伸開手臂,輪流在這麻繩上走來走去,走到當中,還故意左右晃動,誰的幅度大,就贏來一片叫好……原來他們都是走硬鋼絲的好手。後來雜技恢復演出,據此他們推出了「晃軟繩」幽默驚險的創新節目。京劇團的一群人不遠處「啊啊啊」吊嗓子,歌舞團的劈腿「一字開」、「八字開」。

果然手段了得!上下工的路上,塘腳下總會躥出黃毛野兔,比狗還快,我們知青徒喚奈何,他們當中卻有高手,袋中掏出早已備好的碎磚石塊,「咻」一聲飛擲過去,十有七八,一隻肥兔立刻倒地蹬腿,拾回交給廚房改善伙食(野兔肉一燒,兩排草棚都香氣四溢)。不稀奇,這都是些「飛刀華」、「神鞭張」的老把式呀!我們和他們共用一間茅棚廁所,一次我晚上內急,剛剛在坑溝上蹲下,後面用蘆席隔開的坑位上一聲尖利驚呼:「你這個男的怎麼跑到女廁來做啥?」嚇得我褲子也沒拎好,竄了出去,一跤跌倒在地。廁所裡跟出一個爺爺,趕緊扶起我,一口渾厚的男低音:「對不起,打個誹謗,嚇著了,嚇著了!」暗朦朧頭裡,認得這惡作劇的是個耍口技的。

廚房裡有個四十來歲,圓頭大眼睛上兩條倒掛粗眉,胖墩墩,喉嚨乒乓球乒乓球響的火頭軍,天天見他踏了重磅自行車到鎮上去採買,飛快。一次我們在泥城鎮上碰到他,他說要到大團鎮去:「這裡幾個鎮上賣的都是自宰自銷的小身胚土豬肉(半爿豬身算統貨賣,八角一斤),出肉率低,勿經吃。大團是大鎮,那裡有上海過來的冷氣肉,肉板厚,老壯肉油水足,吃下去煞根長力氣啊!」看出是誰了吧?對,就是李青!算算,幹校到大團,單程要五十多里路,後座百把斤貨物,他一個下午來回一百多里,啥格腳勁力道!——滑稽「雙字輩」至今仍活躍在螢幕上的不多了,我每次看到八十多歲的李青還在那裡中氣十足,手舞足蹈裝傻充愣,總想笑問他:老李,是不是幹校裡腳踏車加老壯肉給你打下了老當益壯的基礎?

草棚西首搭出一披間,砌大爐按大鍋,專門用來燒開水,有兩個老頭搭檔負責。一個五十來歲,癟嘴上一對骨碌的眼睛,精光四射;一個要六十歲了,高個子灰白頭髮。前者我們叫他「猢猻」,前幾年看過他的電影《糊塗爹娘》,不錯,就是楊華生,後者尊稱為「老張」的是張樵儂。用棉花秸稈、蘆柴燒開水還算輕鬆,吃力的是要翻過六、七米高的護塘去西側河裡挑水,一天要十幾擔,猢猻一路晃晃悠悠,嘴裡哼哼唧唧紹興戲;老張從鍋裡舀開水灌一大堆校友出工前送來的熱水瓶,滑稽搭子配合蠻默契。晚餐後再燒一鍋溫水,供同事揩身洗腳。冬日暖烘烘的灶間吸引著我們知青,一是去蹭溫水,二是去與倆老頭尋開心,我們不當他們是「老牛」,他們不當自己是明星,隨便得很。灶膛的餘燼裡煨著山芋、馬鈴薯、芋艿之類,香氣撲鼻,大家爭食。一次猢猻用鋁便當盒裝滿從溝塘裡撈來的那麼溫(蝌蚪),放點鹽,擱在火上烤,熟了開蓋,黑糟糟一大團漿糊,我們膩心得不得了,他吃了幾口,硬了頭皮說營養好,營養好。一次校友丟來一條田裡打死三尺長的蛇,猢猻如獲至寶,剝皮開膛切成段,仍裝飯盒帶水灶膛煨。那時只聽說廣東人吃蛇,我們哪裡敢嚐?老張起勁翹邊:鮮得眉毛要落塌!看他們像啃鴨頭頸樣津津有味,我們忍不住喝了一小口湯,果然!

灶膛邊嘎山湖,聽倆老繪聲繪色嚼死話,不知夜色已濃。「迭格是在舊社會」,猢猻再三強調:「一個蘇北鄉下人到上海,要尋盧灣蒙自路,看到一個警察,就去問:「麻子路在辣塊啊?」迭格警察小辰光出過天花,面孔上儕是缺點,氣得一警棍敲了鄉下人頭上:「在癩頭!」迭格鄉下人正好是只瘌痢頭啊!」笑得我們前仰後俯接不上氣,老張總結一句:「這就叫瘌痢頭上剝痂(讀蓋音)——有血(噱頭)頭!」這個段子要我記一輩子。……十年後,再見老楊、老張兩位大師,是在四川北路上的郵電俱樂部舞台上,他倆在恢復演出的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中,和笑嘻嘻搭檔飾演的「警察三六九」、「梨子膏糖小販」和「炳根叔叔」,是一代上海人永恆的記憶。老先生們已先後作古,謹此遙寄懷念。

諸君,以上文字說的彷彿是個修身養性、其樂融融的世外桃源?錯了!且不說艱苦的農村生活環境磨難,當年嚴酷的政治氛圍也不會放過每一個領地,尤其是首當其衝的文化界!幹校裡三日兩頭對「老牛」們鬥批改,是那個年代的例行公事;鬥私批修會上刺刀見紅,人人過關,碰碰檢討認罪是家常便飯——親眼見得多了,另文詳細描之,此地不去贅述也罷!

棚友們相處一年餘,到了1970年中,蘆席草棚破損厲害,不堪寒冬冰雪侵骨,三伏颱風肆虐。農場為我們建造了磚瓦宿舍,幹校也安排他們集中遷住到總校去,草棚轉型養雞餵豬。於是各奔東西,聯繫日少,而這段歲月卻讓人時時咀嚼,永遠追憶。@

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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