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47)

胡發云
font print 人氣: 7
【字號】    
   標籤: tags:

‧37(下)

毛子抽了半支煙,摁滅了,嘆一口氣說,從好聽一點來說,你的這一套我都懂。只是我們的思路不一樣。中國現在是一個重疾在身的老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你是給他開腸破肚下猛藥呢?還是扶正固本慢慢養?以前者之道,痛快倒是痛快,可能死的更快。後者窩囊,喂湯喂水,端屎端尿,還得說好話看臉色,但是可能就慢慢熬了過來,最終恢復元氣。

達摩只是淡淡笑著,聽著,追問道,從難聽一點來說呢?

毛子說,其實,我們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是浩瀚星空裡的一道過眼雲煙。年輕時,我們豪情滿懷氣沖霄漢,總以為只要我們努力奮鬥持之以恆,有一天可以幹成一番大事業。我們自詡為青馬,其實也有青毛的情結,想著毛澤東當年,一個湖南山鄉的農家子弟,朝裡無官,袋裡無錢,不一樣成就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我們當時都很喜歡他的兩句詩,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裡。讀著讀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毛子很怪異地笑了。

達摩無語,等他繼續說。

毛子說,**之後,我終於悟到,有些事,是有它的命數的。那些人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諱,敢冒將所有執政合法性丟得一幹二淨的風險,說他們是糊塗,是專制嗜血,是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怕太簡單。特別是鄧,在自己聲望如日中天萬民景仰的時候,也沒得幾年活了,做出此等大動作來,絕不是有人說的老糊塗了,而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個不得已,就是他清楚,一個歷史的命數未了,動刀剪,下猛藥,於朝廷於社稷,都是死路一條。老話說,過猶不及,欲速則不達。既然如此,那些個空洞的價值理想還有何用?每個人都為自己謀點利益,將這一段混沌難堪的階段熬過去,說不定,我們的死結,我們的後人可以解開,水到渠成。我的意思說清楚了麼?

達摩說,說清楚了。問題是你在你的書裡沒有這樣說得清楚啊?你真能在書裡也這樣說,我倒也佩服你。

毛子說,你還在攪和。我不是說了,我寫非我想,本身就是一種解構,一種時代的黑色幽默。其意義也就在這裡。

達摩說,那你為什麼不將這一點再寫一部書呢?要不然別人何以知道你是所寫非所想呢?又何以起到解構的作用呢?

毛子說,這也是後人的事了。

達摩說,像這般活一輩子,可真是輕鬆,一切都交給後人了。

毛子說,是的,聽起來是難聽,但是幾千年來,其實都是這樣的。前人交與後人,後人復交於後人,至於結局──水到渠成也罷,海枯石爛也罷,聽天由命──

達摩說,哪管他洪水滔天?看來,還得給你加上一條歷史虛無主義了。真是一個具有悠久傳統的犬儒主義民族啊!一邊研究著人類最偉大的理想主義者,一邊做著一個空前絕後的犬儒主義者,真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大解構啊!我看,你的這個所,叫犬儒所,就很好。

毛子要吃人的一副模樣漸漸收斂了,只是苦笑,嘀嘀咕咕說,你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

達摩說,是你自己還沒有把你的理論編囫圇,真編囫圇了,倒也是一家之言。在這一點上,你們真不如從前的皇上從前的太監。一個說,朕即國家。一個說,奴才該死。都是大大方方的,不掖著不藏著,更不須到洋人那裡找什麼理論依據。

毛子終於急不擇言了,蠻不講理地說,不管怎樣,我的日子比從前過得好了。我感謝這個時代。

達摩冷笑一聲,說,你看,一急就把狼尾巴露出來了吧?文革中有一條非常著名的毛主席語錄,記得不?

毛子知道達摩沒什麼好話,不接他的茬。

達摩自答道,你聽著,這條語錄是這樣的,我一字沒改:“呸!只有不要臉的人才講得出不要臉的話。”

毛子一連苦笑,長嘆一聲說,你今天到我這裡來搞文化大革命的?我就知道,中國遲早有這麼一天。
達摩就大笑說,從前你怕當官的,現在你怕老百姓了。你當年那些馬恩都讀到屁眼裡去了──這和文革哪跟哪呀?我們把這本書和這些問題,一起拿到衛老師那裡去,好不好?看一個深受文革其害的老人如何說?

達摩這麼一說,毛子就緊張了,要翻臉的樣子,低聲吼道,你別跟老子開這種玩笑。

達摩知道,前面那些刀槍劍戟你死我活,只是兩個知根知底的江湖老友間的私下過招,到了衛老師那裡就不一樣了。

正在不可開交之時,毛子的夫人小金回了。如今小金也是金教授了,也帶了一大幫研究生,按她的說法,如今帶研究生像生產隊養豬,一欄就是十幾二十個。

見小金回來,兩人便鳴金收兵,幹幹一笑,迅即將剛才的話題打住。

小金見了達摩,直說稀客稀客。

當年毛子犯病,虧得達摩用了他的胡屠夫療法,才沒讓丈夫落下病根,小金一直心存感激,所以只要達摩來,她都會很熱情。

毛子說,人家放下手裡的活,給咱們修電腦呢。

金教授探頭往廚房一望,冷鍋涼灶的,眼見已過了午飯時間,便嗔怪說,你也不先打個招呼,這樣,我們去餐館好了。

達摩笑笑說,得走了,還有活等著。再說,我們都飽了。

小金不解地問,飽啦?吃的什麼?

達摩指指毛子說,你問他。

正在這時,小金手機響了,便去一邊接聽。

達摩將毛子那幾篇文章塞到自己的工具包裡,換上鞋,戴了頭盔,遠遠向大陽台那邊接電話的小金揮手告別。

毛子余氣未消地送到門口。

當年,青馬幾個也常常爭到要動刀,除了女生小詠,幾個之間都打過架的。不過罵完,打完,氣完,還得爭。

達摩低聲說,不過,我要謝謝你。

毛子說,謝什麼?

達摩說,你給我提供了一個當今知識分子的活標本。一般人做不到呢。哪願意將自己臭腸子爛肚子都翻出來給人看?

毛子往達摩頭盔上狠狠擊了一掌,聲音震得樓道嗡嗡響。這一掌,半是玩笑,半是仇怨。

從毛子家出來,達摩才覺出心裡一股酸痛,他迎風疾馳,竟也像毛子當年一樣,長長地幹嚎了一聲。他想起毛子那次關於尋找思想史上失蹤者的提議,心裡就罵道,你狗日的自己不就是一個失蹤者麼?你已經失蹤得一塌糊塗連屍首都找不見了。

正想著,手機在口袋裡叫起來。開摩托,不好接的。達摩就任它響。沒想它不依不饒地響,達摩到路邊停下,掏出來一看,是毛子。達摩就對著他吼,你想害死我呀,我正騎摩托呢!

毛子說,你明天有空沒有?

達摩問,又哪兒壞了?

毛子說,你狗日的心壞了。你來了再說。小金剛才怪我沒請你吃飯。要我補。

達摩一聽,剛才心裡的酸痛就化作了眼裡的濕潤。

達摩知道,毛子窩在心裡的話沒說完。毛子是一個要強的人,自尊到極點,也自卑到極點。今天一番對罵,傷筋動骨了。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