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我们过得很无聊, 面目可憎, 而且几乎是很单纯的生活……真正的创意来自生活,
你认真地生活, 然后创意就会一点一滴生出来。--孙大伟
“你寒假前提的散文写作计划,完成了没?”长假后,在图书馆遇见这一届最被看好的学生,赶快提问。
“老师,不好意思,没灵感耶,写不出来。”
“你寒假有看任何一本散文吗?”
“没有耶,因为寒假很忙。”
“忙到连一本书都没看?三十天的寒假耶。”我忍住怒气,说了一句她摸不着头绪的话:“灵感是弱者的借口。”
上课钟响了,学生离开后,我还在对自己生闷气,此时三月的春风从窗外探进头来笑我,突然想起25年前的3月,台北的3月。那是广告人的年终聚会,会场衣香鬓影,漂亮的人儿在香槟与笑语间穿梭,设计师阿美匆忙把我拉到一旁:“快看,右边那个穿灰色风衣的就是你的偶像,奥美广告的创意总监孙大伟。”我两眼发亮,望着孙大伟,还有身旁流动的时尚,立志要成为一样伟大的创意人,然后就可以每天过这种“曲水流觞,夜夜笙歌”的生活。
25年过去,孙大伟已离世四年余,而我也早已离开广告业,但这几年我疯狂地投入创作,蓦然了解,我过去完全误会了“创意”两个字。原来创意这棵树,不可能长在酒杯里,一定要深植在纪律的大山中才能活。如同孙大伟讲的:“平常我们过得很无聊,面目可憎,而且几乎是很单纯的生活……真正的创意来自生活,你认真地生活,然后创意就会一点一滴生出来。”
我完全认同孙大伟的话,真的要认真生活,而且是超有“纪律”地生活。
5年前开始学写诗时,对身旁的诗人们崇拜不已,尤其是曾得过两大报文学奖的神人级诗人Y,他仙气飘飘的意象不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我除了佩服激赏外,只能在一旁自叹弗如:“难怪大家都说新诗是文类中的贵族,我凡胎泥身,不像你们随时有灵感。新诗,我一辈子是学不会的。”
“灵感是弱者的借口,习惯好,灵感自己会来。”Y回了我一句外星人的话。
“开玩笑吧!灵感自己会来?”我当下只觉得他有够臭屁。
“我们以前开始学诗,不仅研究前人的作品,还可以连续半年每天写十首诗,彼此交换研究。”Y勉励我:“如果你也曾经历过这些习惯,就会了解灵感是有心积累后的必然产物。”
之后Y会丢一些诗集给我看,顺便分享他刚写好的诗,听多了,发觉新诗有些共通的语法,例如虚实互换,把“我坐在我的椅子上”实的椅子变成“我坐在我的忧郁上”虚的情绪;或是名词的转品,把“芒草擦伤我的皮肤”变成“考卷擦伤我的青春”;也可以主词、受词互调,把“我每晚都可以喝干这些酒”变成“这些酒每晚都可以喝干我”;又或是“反惯性法”,像“慢则快”、“少则多”、“穷得只剩下钱”、“冰中取火、火中取冰”……这些对传统语法的破坏,都可以刺激人类的惰性大脑,产生诗意与美感。
我慢慢练习规律阅读,再把刚学会的技巧教给学生,积累多了,量变终于产生质变,一些概念慢慢内化,渐渐在自己原本荒烟蔓草的大脑里,踏出一条清晰的大路─一条“名为灵感的神经网路”。现在工作之余,竟可以同时应付四个专栏及两本书的书写。我忍不住感谢Y:“原来我以前写的广告文案就是简单的新诗,原来这就是记者下标、网站操网,以及所有政党吸引目光都需要的文字力。我年轻时,两天写一句就可以在广告公司讨生活,现在一天写十句也没问题。唉,要是我早一点认识你,我早就在广告业发光发热了。”
其实我更期待能帮助学生,在职场暗黑的时代发光,但面对的是数不清的挫败。
就像上学期校刊美编S交来国小劳作水准、惨不忍睹的版型后,我问她:“要你暑假观摩好的刊物,你看过哪些?”
“没有。”真的一本都没有。
在台湾“文创”口号喊得震天价响的今日,愈来愈多学生喜欢投入“干净、感觉高人一等”的文创,但许多人和S一样,拒绝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学习,只喜欢“从零开始的原创”,结果台湾的文创大部分是路边摊型、轻薄短小、没产值的假文创。
作家强纳森‧列瑟(Jonathan Lethem)曾说:“原创的东西,十之八九是因为人们不知参考其原始来源。”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纪德(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也说过:“该说的话都已被说过,但是因为没人在听,所以还得全部再说一遍。”
我以前的广告公司老板不断告诫我:“设计进步的最快方式就是赶快去看全世界最好的设计。”因为每个设计都是实验失败几千次后得到的完美比例,这些规范虽然造成限制,但也提供最大量的智慧,模仿他们可以快速内化他们的智慧,然后产生自己的新创造。
我是设计门外汉,但我知道只要先从模仿“最好的设计”开始,就可以很快走向“好的创造”。所以从创立校刊开始,我就挑几本自己喜欢的得奖版型模仿,很快地,校刊在最近三年得过两次全国金质奖。这就像日本服装设计师山本耀司所讲:“开始模仿自己喜欢的东西,先抄、抄、抄,到后来就会找到自己。”
四月在台北复兴高中演讲结束,两位老师好奇地提出问题:“从文创教学、新闻处理、图书馆业务、社会运动到国际教育,还有专栏书写,你哪里来的灵感?”我回答他们:“有纪律地认真生活,加上懂得从模仿中学习,生活就会回馈我用不完的灵感。”
这几年,我发现学生总是厌倦在“纪律与模仿”中蹲点,写诗的不读好诗;写小说的,人物可以不需要任何铺陈就拥有飞翔的能力。他们忘了奇幻文学的始祖托尔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曾经多么有纪律地在牛津大学用毕生精神编纂《中古英语词汇表》,然后用这个基底创造出精灵语。
托尔金让北欧与英国神话中的人物说他的精灵语,最后完成在奇幻文学中永远不死的《魔戒》。若我们只把《魔戒》衍生的电玩当成奇幻世界的全部,然后把这些电玩当成创作原型,而忽略托尔金用纪律去建构一个扎实的奇幻世界的事实,则我们的飞翔,只是永远在地面的滑行。
被认为创意无限的孙大伟在离世前,仍不断告诫我们:“你不能为了创意而去创意。真正的高手必须在限制条件内去自由地飞翔,只有真正变成高手之后才有可能破格、改变,等你对游戏规则纯熟,就可以不按照规矩。对真正的高手而言,你给他浴缸,他就可以在里面跳水上芭蕾,‘肉脚’则一直想把浴缸打破。”
是的,我们都被局限在自己的浴缸里,我们也都被迫发挥创意,在自己的浴缸里跳水上芭蕾,而创意需要的灵感不是为了避免限制去把浴缸打破,而是认真研究浴缸的大小、材质,然后依自己的体型,模仿世界上最适合学习的水上芭蕾高手,练习潜水、闭气、抬腿。当有一天,音乐一起,你不需要灵感就可以跳出美丽的水上芭蕾。
对于那些不会跳、不敢跳、怕呛到,说需要灵感才跳得好的人,你可以笑他:“灵感是弱者的借口。”
本文节录:《有种,请坐第一排》/时报出版 @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