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巢随笔(161-5): 探访与撞击

—— 台北文化之旅
黄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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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门诗思质疑
—— 读《“诗眼”七视》

无名氏不止一次提到“诺贝尔奖”级的诗人商禽,他有一部诗,所选诗不多,用了《用脚思想》的书名。同为表现瞬间小感觉,我联想到洛夫那些信手拈来的诗,不失韵味、隐函、才气。诗有各种写法,也有各种读法,可以细致地把玩,也可以从粗放中见出“情绪颠覆”或“精神电击”。台湾诗人中多有“性情中人”或“真性情人”,如我曾面“读”的老诗人张默、管管,坦然中别有一种诗化品格和性情。别的诗人如辛郁、商禽、罗门、向明都给我一种十分纯粹的感觉;他们写诗、做人都呈现出诗化族群的天然本色。无名氏还提到台湾同大陆比较,小说是大陆见长,诗歌是台湾领先。我不知道他是指大陆受制于意识形态的诗歌文化,还是也包括未受“革命”和“改革”的表现局限并跳出其思维框架的地下文学或自由文化而言?作为诗歌比较或对当代中国诗学的总体评估,应把大陆和台湾作为一个整体来考量,并且应将诗人与诗人之间进行具有比较学意义的个别比较,才能从一个时代和民族的大背景上凸显出一个诗人真正的思想和精神容量及其在诗学上的奉献。一个时代入流的诗人总是不多的,独特的诗人总是罕见的,无论是诗歌和小说,都不可能整一性地笼而统之地泛泛估量,哪一种体裁大陆领先、哪一种体裁台湾见长。文学创作是个体事业,文学批评或评估关注的物件首先应是作为整体的每一个个别的诗人或作家及其相互之间的比较。台湾的诗歌呈现多元,一些优秀的诗人在水平上比较整齐,彼此都具竞争实力。

我曾接触的台湾诗人很多,包括老诗人和年青诗人。拜会老诗人罗门夫妇也是杨平做向导。一进他的“灯屋”在沙发上坐下,他的一首用毛笔书写的诗《窗》就引起我的注意。据说他的最主要的代表作是《麦坚利堡》,他的选集中介绍此诗曾被国际桂冠诗人协会誉为近代或世界伟大之作。他在此诗的题词中开头却表达了“超过伟大的,是人类对伟大已感到茫然”的情怀。去他那里之前,一位在台湾诗界颇具影响力的老诗人好意地提醒我说,要小心,同他一见面就没个完,我们听他那一套早听熟了。其实罗门是值得“听”的。他居住在自己的观念建筑中。罗门是有深度的,但又是局限的。他寂居在自己的有形的“灯屋”中却无视“灯”之无形。他祗见形而下之“灯”,而不见形而上之“灯”,他的诗思中似乎缺少什么,也许是未揉入哲思,实而不玄。他楼上一屋子木棒、铁环之类的杂乱什物,这些东西他作为内在思想的物化或阐释美学的道具而存在。他极其珍视地赋予它们以各种人为的观念。其实这些东西并不包含他的观念赋予,也不接受他的任何思维指令,但他却生活在某种“迷狂”的“美”与“艺术”的确信中,并且把所有的来访者都拉入他的“美与艺术”之“门”,从精神到物质都给予对方真诚而盛情的款待。

静下心来,我挑看了他的《“诗眼”七视》。
马上就有一种想与他对话、坦然表达质疑的冲动。
我感觉罗门是个有程式思维的人;是个被人认为观念局限和结构的人。
他把诗的视界一一切割,然后加以拼凑。

他的七视中的第一视是“环视”,也即他所说的毕卡索式的三百六十度扫描的全面观察,这样等于是把“窗”打开来,使视野海阔天空。罗门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自己观念视觉的局限,并且将这些观念视觉层次化、程式化、递进化;好像人的视觉中的世界不是直接抵达的,而是渐进的、分裂的,然后经由理性理念地组合的。罗门受他的美学观察先验制约,他面对世界祗有受控于理念的肉眼,而没有全身张开的灵悟的眼睛。祗有外视,而没有内视,甚至没有属于诗化感知世界的玄妙的玄视、躯体之视,让人感觉他是个机械师式的视觉及视野,而不是超越规范的诗人天生本然的感觉视觉和视野。也许这与他曾作为飞机驾驶员极其精确地操纵机械有关。但机械的思维程式和操作方式无疑是不适用于精神领域的,无论是用于写诗还是用于阐述诗学理论。我感觉罗门的思维和诗化叙述中,时时可见机械组合或几何性棱角分明的线条;甚至在他的诗中也缺少语言的“柔”与“化”,这种硬性的语言可用于在诗中表述理念,却不适应于抒情或柔性情感传达。对于作为艺术家的诗人来说,面对世界,他既用生理的眼睛,也运用非理性的精神视觉 —— 眼睛后面的眼睛。所以,他完全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按罗门式的“诗眼”规范一视一视地逐步升华抵达“无视”。

他的第二视是“注视”,好像“环视”不包含人的注视似的。这一视中有审视和判断,让人进一步专一“注视”并抓住世界之“美好”。而“视”中是无好坏美丑之分的,它祗是一种直观感觉。这里罗门在“视”中输入了社会伦理学的成分,并且将“视”仅停留在社会伦理学的层面上。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天才诗人或艺术家,应具有宇宙视觉,人体宇宙视觉中无人类社会层面的好、坏、美、丑之分,甚至上、下、左、右的方位指向。祗有感觉。祗是感觉。也许我们死后也有我们生前无从明确破译或知晓的感觉 —— 区别于生的死亡的感觉。我们完全可以设想或大胆探测不灭的物质包括“生”的感觉在“死”中不灭;完全可以打破精神性的生死界定。在人体宇宙视觉中,最不精彩的也许是最精彩的;最不醒目的也许正是最醒目的。罗门缺乏他的“注视”之外的另一种视力和视界。他定格于“社会动物”的理念认知,而却步于对“宇宙生物”的黑暗王国的玄妙探照。他向我们重复传达已知的事物,而缺乏对新的未知事物的关注和启迪。他的美学“注视”近乎一种机械或机械人的眼光。

罗门的第三视是“凝视”。眼光被他按他的美学观念切割和分裂了,好像我们在环视与注视中绝无瞬间凝视似的。凝视被他孤立和静化。似乎祗有在他指定的“凝视”中才能超越表象,把握“美”的深度与内涵。其实凝视并非静止,凝中有动;焦点并非核心,也许是无中心的“圆”的边缘。罗门祗关注生命的社会学意义上的存在,而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并不关注人的宇宙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宇宙世界中不存在“美”。美祗是一种人生与生俱来的千年幻觉、幻象;是我们感觉的过程;是我们所追逐的永远达不到的完善与目标。所以当罗门引领我们以诗眼之“凝视”,透过表象去洞察“美”的内涵的时候,他没有明白他远离了内涵与表象如一的宇宙性质。内涵是深层的表象,表象是另一种内涵。深度与浅层如一。深中有浅。浅中有深。感觉是无须着意和逐步穿透的,它祗是一次性抵达。一切社会意义的定格都是虚拟的观念,如美艳与丑陋、空乏与丰富、低俗与崇高对宇宙性存在的生命来说,这些都失去原本或指定的意义。真正的意义的“意义”,祗是为我们所感知的人体宇宙情绪,正是它击亮黑暗,是个整体生命与宇宙存在之间相互震荡、撞击而熔化为一的着火点。

罗门的第四视是“窥视”,到了这里,罗门才认为触及到了进入“奥秘矿区”的最好的视觉形态。宇宙生命世界全部奥秘的矿藏都存在于人体感知中,有待人体宇宙情绪的开发,并不是一个视觉的递进过程。它是全方位的,并非局部性的;是直接性的,并非程式性的或递进式的。如一盏灯打开,整个房间突地刷亮,而不是逐步刷亮。所以发现奥秘的探照灯并不是视觉、视界中的某种“外视”或“窥视”,而是超越我们视觉的人体宇宙情绪的内视或阔视。这是生命宇宙视觉。在这一视觉中不存在格调的高低优劣等道德意义上的区别,如偷看女人洗澡和从镜子偷看女人的脸都祗是同一的生物视觉,祗有退回到人类社会学意义上这一视觉才会被赋予某种道德伦理性质的含义。

第五视和第六视,罗门分别区分为“仰视”或“俯视”。罗门认为仰视是因为我们头顶上有铜像、十字架和引领人类生命向上超越的尼采;同时也因为字典中有伟大、崇高、神圣、永恒以及诸如此类的字汇。这不禁使我想到我们可敬的老诗人一下子竟变成了个精神的小沙弥,对纯粹理念和身外之物如此虔诚和恭敬。如果真正超越的话,我们何须人为地“仰视”,我们头顶的天灵盖就有“灵视”,甚至我们每一根头发都有知性视觉!我们头顶上没有什么需要我们朝上仰视的什么伟大、崇高、神圣、永恒;我们也无须按照字汇的定义指引我们去歌颂、赞美、崇敬、仰慕偶像一类的什么!使生命向上超越的不仅是尼采,对于每个活在当下的现代社会的人来说,是我们每个人的个体生命自身,尼采也无从取代任何一个活着的生命个体。同时,当我们仰视的时候,我们也正在垂视。因为仰与垂是一种观念形态的设限,宇宙生命的全方位存在,是对“界”与“限”及方位本身的本真的超越。在这一生命个体中,一切都是相互交融和互为存在的。世间的一切成功与失败,荣誉与耻辱、贫穷与富裕都是生存现象,我们无须对其仰视或俯视,更无须因俯视让整个世界都跪拜下来,它们祗是我们俯仰之外的自在。这一切既不在花圈、铜像、纪念馆、百科全书、天堂中复活或死去,也不构成对生者的安慰和死者的非安慰。罗门宇宙人生大梦中的诗眼风光太不潇洒!

罗门的最后一视,也即第七视为“无视”,这里他接触到了本质。但他的思维方式又否定了本质性的存在,因为他的“无视”竟是个从有看到无、从无看到有的程式和流程。他说,的确当数不清的光线、视线、航线和画家手中画来画去的线条,到最后都归入那条似“有”似“无”的水平线。线上之内,是波涛汹涌的“有”;线上之外,是虚无缥缈的“无”。光线、视线、航线和画家手中画来画去的线条,对于生命存在来说是交融在一起的,并无线内和线外的“有无”之别。“有”对于我们不能绝对地理解为“实有”;诚如“无”不能绝对地理解为“真空”。所以,有中有无、无中有有是对的,但我们并没有一个从有看到无,从无看到有的程式化的思维和感受过程。因为在我们的“无视”中这两者都是同时存在的。所以我们的“无视”并不是空无一物之视,它任何时候都是有无兼具、丰富多样和复杂的“无”之“无视”。

罗门的诗富于冥思并外化某些瞬间直觉或观念于诗中,自成特色;同他的诗论相比较,某些诗更超脱、空阔、灵动。罗门终其一生执着地建立起他的“美”的观念,却未见每一时代观念建筑系列的持续倾塌,包括他的生命自身也塌陷于一堆“美”的观念的瓦砾堆中。他是人类观念形态“废墟”的守望者,安居于他的“灯屋”的一堆烂木和废铁中,执迷不悟地指定它们以各种观念形态和含义,至今不舍将之弃去,关“灯”出屋,破“门”而出,来到日月星辰之“灯”敞亮高悬的天宇广厦中。

这篇文章草稿写得很快,一口气就写完了,整理誊写时却很慢,不慌不忙,写写停停,也无所谓急于发表。写完之后,忽然发现窗外飘浮着一些粉沫状的微粒,不一会儿再看时,已是漫天细细密密朝下降落的雪花,地上早铺了薄薄的一层。这也许是 2000年开端最后一场瑞雪,使我满心欢喜。

2000年2月16日
于美国新泽西太阳屋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台湾台北市大安区罗斯福路3段333巷9号B1
电话:(02)23633072
传真:(02)23639735
http://www.tsbooks.com.tw
ISBN 957-8221-59-2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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