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叢林鐵廠(3)
(一)草腳碼
有一天,當我剛上山,便起了大霧,山上頓時四處茫茫,陰風四起,這是要下雨了。氣溫突然下降,我卻只穿了件裌衣,肩上除了一個護肩什麼也沒有,冷風吹得我直打哆嗦。心裡突然很慌,嘴唇發紫,心裡明白,這是高山反應,連忙走進了山腰的一戶農家暫避。
白果山區的老百姓,常年不斷地在堂屋地坑裡燃著樹疙瘩,我穿著破裌衣和破膠鞋,那單薄的褲子上還沾著一血跡,自忖一定比乞丐還狼狽。
走進大門,怯生生望著那火紅的地灶。那旁邊正坐著一個老漢和一個老大娘。從他們花白的頭髮和面容判斷,大約都上了七十多歲,平時路過已很面熟。老倆口見我進去,老大爺從旁邊拿了一張長凳,面對著火爐,叫我坐下。
那火爐送過來的一股暖流,使我瑟瑟作抖的身子鎮定下來。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下意識地將雙腳伸向火邊。
老漢注視我褲子上沾著的血跡和腳上的破膠鞋,片刻以後,便叫我把褲腳管捲起來。脫下鞋,雙腳上被石片劃破的傷口在火光映照下,已現出紫色。他回身裡屋,取出些搗碎的草藥,又去灶房取了一瓢泉水,為我輕輕洗去血痂,在傷口上敷上他調製的草藥,用一塊白布替我包好。
我聯想在趙凡家落戶時,那趙老漢也是用自採草藥療傷的,心裡好奇,想問這草藥是什麼草,但沒有開口。
那老奶奶卻從地上揀起我穿的那雙破膠鞋,歎了口氣,進裡屋去取了一雙草鞋出來,告訴我這是她老伴平時閒下來編織的,叫我穿上後,指著那破膠鞋說:「這哪能穿呢?扔了吧。」
儘管毛澤東天天在摧毀中國禮教的仁慈、寬愛,把人和人變成了除廝殺和仇恨外,什麼也沒有的野獸。但今天,兩個老人用他們的行動證明,植根於人性之上的仁愛,永遠不會被暴虐的政治所泯滅。
我將要離開時,老漢走出門外,揀了一小指稻草,教我挫草繩,然後把挫好的草繩,套在腳跟上撓結打扣,便牢牢的捆在我的腳板上,護定我的腳跟踝骨,踏下腳覺得挺輕快。他告訴我:「這叫腳碼子,山裡人是從不穿鞋的,雨天路滑隨便在那個草樹上,挽上這腳碼,爬山利索又不容易滑倒。」
我穿上了老奶奶送給我的那雙草鞋,站起身來,深深向二老鞠了一躬。走出茅舍,回頭用心記下了這兒的位置。從此以後,我每經過都常來這兒歇腳,我真想知道他們何以單獨的住在這荒山野嶺中。
三個月後,當小高爐相繼在叢林小學山背後山樑上「站」立起來的時候,也是全國糧食告急之時。敞開肚皮吃飯的口號,無法再維持下去,所有從城裡來的居民陸續地遣送回各自的城鎮。叢林街道上的蓬帳一天天減少,留在馬路邊的是一些破衣爛裳,竺林溝重新恢復了原來的清靜。
叢林鐵廠的伙食團也已落成,從大禮堂搬到了緊靠馬路的一幢平房中,所有叢林鐵廠的職工重新按照定量吃飯,八人一桌。自取米飯的共產主義生活,僅維持了三個月。
八人一桌取消後,鐵礦的工人按自己的糧食定量和經濟能力,買回所需的飯菜票。對我們這七十名右派,剝奪了購買菜飯票的權力,每個人的菜飯一律按定量發給了我們。這種定量對我們這些運送園木的小伙子勒緊了喉管,超負荷的勞動本已難以承受,再加上腹中飢腸轆轆,怎麼完成規定的任務?
記得以往早上,我出發時都要揣四個饅頭上路。現在按定量,只能拿兩個,還沒來得及在白果山頭打轉身,肚子裡的兩個饅頭便下了肚家壩。開頭幾天還忍著,不幾天,飢餓便成了我們最大的困擾,我們腦子裡成天都在打吃的主意。
開始,我們還用乞討的辦法,每次晚上等打飯的人都走以後,等到結尾時,走到取菜的窗前乞求炊事員,把剩下的菜多給我刮一點。但碰上菜全打完時,便只好餓一頓。
有一天,伙食團長嚷道,發現有人把飯票的數額私自竄改了。我明白,這多半是我們這幾十個苦孩子幹的事,便想也學著幹。
晚上天色已黑,燈光昏暗,上夜班和下班的人正多,瞅準炊事員正忙碌的機會,便把事先一張一斤的票額改成十斤的飯票,塞進了窗口,心裡撲通撲通的直跳。
只見那炊事員正要找補,卻不料那伙食團長走了過來,抓起剛才塞進來的飯票逐一辯認,恰好,我就碰在了釘子上了,當場被抓了一個現場。自尊心對我們已經很淡,當場的難堪還算不了什麼,倒是偷雞不著倒蝕了一把米,那一斤飯票被沒收了。
晚上魯召又召集了小組會,雷堯黑著臉數落我平時對食不裹腹的牢騷話,提上抗拒改造的綱上。這下子辛辛苦苦一年累下來返校求學的希望,被這件事影響了,心中著實懊悔了一夜。最後打定主意,勒緊褲帶,苦熬下去,等到過年以後,看看能否重新返校吧。
然而飢餓毫不留情地折磨著我們,尤其是大肚皮江遠,他竟在半個月內吃掉了發給他一個月的飯菜票,剩下半個月只有吊粉腸了。王懷壽看到他一派無奈,對他採取了特殊「照顧」,每天只發給他當天的飯菜票。
我們把目光集中到運送木料經過途中,滿山遍坡的包穀紅苕地裡。那時,包穀已掛了黑鬚,紅苕也結出疙瘩。然而這些誘人的莊稼,卻又偏偏集中在沿途都有農家的山溝底下。
天晴時日,一目可窮數里,白日行竊,極易被社員捉獲。夜間打扒又無法趕回住地,便瞄準陰雨晦暗的時候,看準了農家稀少的地帶,無人時,便連忙把包穀、紅苕連泥塞進預先準備好的口袋裡,慌慌張張趕到半山上的伙食團,趁人不備,便將這些獵物埋在那裡的爐膛下面。
等到撈坑木一趟打得轉身,又偷偷地去那裡取出燒得香噴噴的「加班糧」。但這樣作案,所遇風險極大,不是被民兵截獲,就是埋在灶膛下的東西被他人扒走,一無所獲。
漸漸的,大家也將發給我們每月兩元錢的零用錢,湊集起來,去向那伙食團長「分」出些胡豆、包穀之類的東西,就地添了從地裡所得的新鮮貨,可以勉強吃飽一頓。
然而,無論復學的誘惑力有多大,「右派」們所承受的壓迫有多沉,飢餓和內心的冤曲,加上下鄉以來對共產黨政策之所見所聞,都會產生巨大的反抗力,這種在我們心中增長的反抗,便陸續暴發出來。
面對這種不堪忍受的役使和飢餓,想逃亡的豈止一人?成天同右派們生活在一起的下放幹部,對這些蛛絲馬跡有了查覺,這正是這些幹部起作用的時候了。他們專門開了會,對這七十個人作了進一步的防範,去上山伐木的小組,每五個人就有一個下放幹部跟著,來去要求集體行動。(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