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叢林鐵廠(4)
(二)叛國投敵集團
有一天,天下著大雨,白果山已無法上去,王懷壽決定扎雨班,同時派了四個人把郵件和報紙從南坪取回來。上午十點鐘左右,值班人發現臨時保管室的門關著,聽見派去南坪的四個人正小聲說話,側耳聽到說話的人楊治邦。是機械系四年級學生,此時他正低聲說道:「從這裡到綦江再到貴陽,由貴陽再到昆明通公路,可以搭乘汽車出國境到河口或西雙版納….. 」
據下放幹部查他的檔案,他在解放前,在昆明當過國民黨憲兵。
四個人關起門來討論去邊境方向的路,這引起了神經敏感的王懷壽懷疑:四人討論附近的交通,一定是想從邊境逃往國外。既然如此,便要撓開他們的嘴,讓他們招供出來。
他施展出反右派時整右派材料的貫伎,先對其中最薄弱的人下手。四個人中,除楊治邦外,其餘三人都是剛剛進大學,年齡比我還小的毛娃子,而其中陳國喜出身富農家庭,最為無知,也最自私,是我們中意志最軟弱的一個。
午飯之後,王懷壽將陳國喜喊進了下放幹部辦公室,經過一下午的審訊,陳國喜被單獨隔離反省,其餘三人都派專人跟蹤,禁止他們相互交談以防訂立攻守同盟。接連兩天,在威逼利誘下,陳國喜終於按王懷壽的意圖,交待出第一起投敵叛國集團。據陳國喜招供,這個集團以楊治邦為首。
在那個年代,只要有思想,就算有了犯罪的根據,何況成員有了交談。中共發明的這種罪名名字叫思想罪。
十天以後,重大的一百號人在升旗台前集合。五個全副武裝的警察,站在升旗台旁,那形勢夠緊張的,一個姓陳的南桐礦區派出所民警,站在升旗台上宣讀了南桐礦區公安局的拘捕令,並以「組織反革命投敵叛國集團」罪,逮捕楊治邦、毛貫益和李天德。同時對陳國喜則以悔改立功,免於起訴。
接著,三個人就在五名警察的喝斥聲中戴上了手銬,押上了停在叢林小學門口的吉普警車。
從此以後我們格外小心的管著自己的嘴巴,同時也防範著周圍的人。處在相同命運之中的這些夥伴並不齊心,有些人可出賣他人。
正好在這個時候,小高爐煉出來的鐵,送到煉鋼廠去被統統地被打了回來,化驗結果證明,它所含的雜質和有害的成份,超過合格鑄鐵的數倍,是一種無法冶煉,也無法使用的廢鐵鉈。
指揮部傻了眼,連忙分析,當然首先怪那座古怪的土高爐爐溫不足,排渣困難,風力不足,燃燒不完全,羅織了一大堆原因。但那「土高爐」是上級指定這麼幹的,再錯也不能直言。
就像種的試驗田,乃「元首」處方,誰敢不照辦?荒了莊稼,誤了農時,誰負得起卜二一這大責?然而,鐵還得繼續煉下去,高爐也不可能馬上丟掉,今年的十萬噸鋼材還要如期完成。最後商量的結果,就是如何提高進爐原材料的質量,那鐵礦本就在叢林背山的山頂上,採樣化驗證明,那絕對是富鐵礦 。
就只有焦碳是就地從叢林煤礦挖出的煤,經煉焦爐煉出來的,含硫,磷較多,所以唯一能採取的措施就是提高焦碳的質量,建立一條洗煤的設備。指揮部把這個設計並建設洗煉場的任務交給了我們。
王懷壽這些天正在擔心,楊治邦案雖稀里糊塗以叛國投敵罪宣判了,但,事情本身卻在向他提出警告。等待時機逃亡的人說不准有多少?他心中非常明白,在這些年輕的學生中,僅靠「復學」這一點吸引力,正在被高強度的勞動和短缺的口糧抵消。
如果在這時萬一發生集體的逃逸,他王懷壽也很難擔待這個責任。去白果山扛坑木一直是令他最耽心的事,那無異於給想腳板擦油的人創造了便利溜走的機會,所以趁洗煉煤廠即將興建,便抓住這個機會,將自己所管的重大全體人員,集中到洗練場當泥水匠。
叢林鐵廠新修的庫房,暫作了我們七十多人集中的宿舍。
當鐵廠職工恢復口糧定量的同時,農村中也恢復了每人每天黃殼四兩的舊制。那時,在我們剛剛搬去的住地,每天可以看到一個提著瓦罐,從集體食堂進出的老人,聽說,這是一位叢林公社的「五保戶」。
有一天,出於好奇,我攔住了老人,請他讓我看看他們每頓吃的什麼?他將他手中提著的瓦罐。戰戰兢兢地遞給了我。我打開蓋子向裡一看,那裡面是一罐照得清人影的黑湯湯。便用他手裡的筷子去一攪,便看到攪起來的,是一些牛皮菜和從紅苕滕上勒下來的紅苕葉子。
此時那老人瞇縫著水腫的眼皮,喃喃地問我:「這年頭,三晴兩雨的好天時啊,地裡的莊稼,本該好收成啊,咋個弄得來連飯都沒得吃了?」
我們同叢林公社的農民,又一次為糧食、鋼鐵「大豐收」,交融到一起,沒日沒夜地打疲勞戰。所不同的是農民們除了白天為秋收秋種忙碌一天,晚上還要打著松明子挑著蘿兜為鐵廠運礦,婦女、孩子們在公社指定地方,去砸碎那些堆在馬路上的礦石,另一些勞動力還要在晚上下田收割未收回的穀稻。而我們白天當泥水匠,晚上則同他們一起蹲到水田裡割殼子,或者在收打包穀的曬場上捶打已經曬乾的包穀。
唯一能刺激我們日夜加班的,就是晚上超過十二點以後,農民可以在集體食堂裡領到三兩糧的罐罐加班飯,而我們則可以在鐵廠的伙食團吃到三兩糧的饅頭或三兩麵條。我們實際上已同當地的農民,成了共渡難關的難友了。
農民們吃過夜班飯「歇稍」,重新回到工地上或水田裡,但除非有書記親臨坐陣,下半夜以後,無論在挑礦石的工地,還是在曬場上都是靜悄悄的。
倘如有人去收割的稻田裡看一下,那兒一片漆黑,側耳聽去便在一片蛙鳴聲中夾雜著人的鼾聲。如果撥開稻稈,去尋隱藏在深處的撻斗裡,就會看到那些疲憊不堪的社員,橫七豎八的睡在裡面。
第二天公社的廣播喇叭裡,照例播放前一天晚上,社員們如何響應大躍進號召,不分白日黑夜加班搶運搶收的「動人」事跡,以及誰也不會相信的關於高產衛星之類的豐收「喜訊」。(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