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龍紋玉佩(1)
末世三年
泉語琴鋪。
薔羽紡織棉線,一不小心,割破手指,含在嘴裡。吳致走至後院:「近日生意還不錯,許多人買琴。」說話間,遞給薔羽一兩銀子。薔羽收好銀子,皺眉道:「你還記得,咱們剛來時候,馮亭師妹說,書院得了禍王題字匾額,是以赤衣人不敢擅入?」
「確有其事。」吳致道繼續做琴。
薔羽眉心緊皺,道:「這有事無事,便只是那禍王一句話之事。吾總覺心慌,眼下咱們也有些許盤纏,不如另投別處去吧。」
「嗯?」吳致沉思片刻,道:「林家村到青州城,跨越大半個中原,皆有赤衣。禍王之令,想必早已遍布天下,無處可逃。除非……」
「除非什麼?」薔羽道。
吳致道:「如吾先前所言,至深山老林之中退隱;再或者,如斐音師妹一般,出家為尼。」
「吾倒無所謂,只怕嚴奉與馮亭……唉……」薔羽嘆了口氣。
「天無絕人之路,隨遇而安吧。」吳致道,提起木板繼續修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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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鳴書院。
「砰!」一本厚厚書冊落於桌上。赤衣頭領趾高氣昂,發號施令:「此乃禍王之令,日後爾等便以此為藍本,撰寫課本,如敢僭越不從,大牢伺候!」
「多、多謝禍王。」謝老夫子率領眾先生行跪拜大禮,隨後方才坐定,翻開來看。首頁首句,便是詆毀神靈,謾罵祖宗。謝允年事已高,雙手一抖,厚重書冊落在地上,激起一陣塵土。
赤衣頭領即刻亮出鐵鏈:「老頭子也想嘗嘗牢獄滋味?」
謝允慌忙跪地,連連叩首:「老眼昏花,老眼昏花……」想要起身拾書,卻是雙腿發軟。嚴奉見狀,拾起書本;馮亭扶起夫子坐定。
赤衣頭領突發奇想,道:「此一本玄沙寶書,也是耗費禍王與諸位大人,幾個月心思。雖然已著令印刷,到得本地也得數月。現令爾等三日之內,抄寫一百本,交吾發給周邊鄉村,令其能可瞻仰禍王智慧。」說罷,一揮大刀,眾赤衣人終於離開。
赤衣甫離去,謝允便從椅子上滑落下來,暈倒在地,生死不知,眾位先生手忙腳亂,扶其入內,又請郎中來看。郎中黃臻診脈過後,也不開藥施針,搖了搖頭,道:「夫子年事已高,平日裡只有口氣撐持,一番驚嚇,只怕也散了,準備後事罷。」眾人聞之,無不心痛抹淚。
黃臻收拾藥箱,忽地轉身,道:「夫子這是享福去了,總好過活著受罪。」說罷,揹起藥箱,躬背走出門去。
當晚,謝允便咽了氣,鳳鳴書院白布發喪,一眾先生、學生哭泣不已。忽地,赤衣頭領又至,不由分說,扯下白布,換作紅紙,上書各類禍王語錄,霎時間鳳鳴書院,變作血紅海洋。
「兩日之內,若抄不完書,這紅的可就不是紙了!」赤衣頭領揮舞鋼刀,眾嘍羅押著幾個先生、學子,伏案抄書。
「現下怎辦?」馮亭雙目紅腫,望著嚴奉。
「還能怎麼辦?」嚴奉兩手一攤,道:「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抄!」眾人見先生如此,也便各自伏桌抄書。各種污言穢語,辱罵先賢祖宗,學子們一邊抹淚,一邊抄寫,良心生痛,但如千刀萬剮,終在完稿之時,消磨殆盡。
「不錯!很有進步嘛,只要服從禍王之令,日後人人有飯吃,頓頓有酒喝。」頭領說罷,捧著浸染血淚之「課本」,下至城中鄉村,四下分發。
待人走後,嚴奉折斷手中毛筆,逐個書桌走過,一根一根折斷,便至最後,雙手淋漓,方才倒臥在地,無力喘息。馮亭抹乾眼淚,翻找先賢聖人之書,一無所蹤。此時,一個學子起身道:「先生別找了,都被赤衣人燒了。」
嚴奉取出白紙,貼於牆壁上。「燒了又怎樣?聖人教化,早已入吾輩心內。」嚴奉說罷,提筆蘸墨,一部論語,字字珠璣,赫然紙上。眾學子見狀,亦取出白紙抄寫。
忽地,一個學生起身,道:「先生,這個字寫錯了。」
「嗯?」馮亭道,「哪個字?」
那學生走至台前,取紙筆寫下四字「仁者愛人」。底下學子見之,皆竊竊私語。
「荒唐!」馮亭喝道,「既無心,何以愛!下去!」
那個學生毫無恥感,挺著胸脯,取出赤書,道:「新書之上,便是如此寫的。先生方才抄寫,難道便忘記了麼!」
「你……」馮亭氣不過,又不敢言赤書之過,無奈喝道:「下去!」
那個學生不滿道:「老舊之字,筆畫繁複,不易百姓習練,不若簡化。」
馮亭待要發怒,嚴奉道:「祖先漢字形體,乃秉承天意,仿照萬物而生,能可溝通天人之間,不可隨意更改。」
「切……」那個學生不滿道:「什麼天!便是爾等宣揚迷信,維護老舊統治,壓迫窮苦百姓,還灌輸吾等歪理,一代一代被其繼續奴役。」
嚴奉道:「書院乃傳承祖先智慧之地,有化育民心、維繫和平之效。灌輸之說,只怕正是玄沙篡改教化目的而造之歪理。」
馮亭贊同道:「書院本是教化文明之地,玄沙卻想用以灌輸歪理。反倒栽贓先賢,千百年來傳承付出,當真是混淆視聽,爾等當分明好壞,切莫上當。」
「哼。」那個學生無限鄙夷,道:「什麼教化!什麼文明!都是爾等守舊之人之統治工具,現下被禍王說破,便惱羞成怒。什麼破書院,俺王諢還不稀罕!」說罷,脫下長袍,赤著雙腳,揚長而去。
「真是荒唐!」嚴奉顯然氣急。
便在此時,又有幾個學子起立,脫下長袍,揚長而去。
學子梁銘捉住同桌衣袖:「爾去哪裡?」
「吾可不想再被打手板了。」徐俊脫下長袍,小步而去。
馮亭大驚,不知所措。嚴奉喝道:「爾等走後,便休再回來!」
「只怕爾日後,還要求吾等回來!」仇猛神情輕蔑,負手而去。
接連兩日抄書,學子擔驚受怕,早已疲累不堪,馮亭先令解散。嚴奉獨自收拾書院,拾起赤書一摞,足有一人多高。
「你幹嘛!」馮亭大駭,連忙拉住。嚴奉手持火把,喝道:「這些害人之書,讓吾燒掉!」馮亭執拗不過,無奈讓開,頭扭到一邊:「你燒吧。」面上兩道淚痕閃爍。嚴奉舉著火把,但要靠近,馮亭大喝一聲:「你燒啊!這兩日算白費了!這一年也白費了!」
嚴奉手一鬆,火把落在地上,落魄失魂,走至天井,跪地叩首:「師父,弟子有愧,不配再作儒門弟子!」哭聲致歉,額頭滲血。馮亭連忙拉住,痛徹心肺,落淚不止。忽地,嚴奉掙脫,拾起地上散落赤書,翻至末頁,忽地苦笑三聲,口噴一口鮮血,腳步踉蹌,道:「馮亭,你可知道這毀壞文字之人是誰麼?」
「誰?」馮亭心感不妙。嚴奉手一滑,赤書落在地上,馮亭撿起一看,心中五味雜陳,眉頭緊皺:「是……俞芳師姐……可她,為何要這樣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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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語琴鋪。
「師娘好。」兩個十三四歲孩子,立於門口。
「小東小西來了,師傅在後院,你們去吧。」薔羽微笑道。
「師父好。」兩個孩子跪坐榻上,吳致道:「宋代朱長文《琴史》有云,琴有四美,一曰良質,二曰善斫……」
「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兩個孩子搖頭晃腦,小東道:「師父,吾等來此學了十天,為何還不教彈琴?」
吳致微笑道:「學琴易,正心難。技法易,悟理難……」
話未說完,小東斷道:「昨日俺爹讓俺彈琴,可俺不會,就被罵了一頓。」
吳致笑道:「但凡學藝,首先淨心,不可躁進,否則不成。爾便將此話告知家父,實在不行,便請家父來此,為師自有言相對。」
小東抱臂,翻了個白眼,道:「反正,吾就要學琴啦!」
吳致笑道:「現在就是在學啊。」
「那為何不讓吾彈!」小東氣鼓鼓道。
一旁小西亦道:「師父,俺娘讓俺學個做琴的手藝,日後也好養活自己,可都十天了,師父只講些吾等聽不懂的道理,俺啥時候才能掙錢?」
吳致眉心一凜,道:「是凡祖宗傳下來的手藝,非良善之人不傳。學藝的過程,不僅學技術,還要學作人、德行,才是正道。不可因求名利而失卻德行、本心,才是為師期望。」
小東小西對視一眼,叩首拜謝,道:「多謝師父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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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語書院。
抄書之事過後,嚴奉大病一場,是日終於好轉,馮亭端了湯藥:「此番可將吾嚇得半死,快些喝藥。」見嚴奉飲了藥,提著帕子拭乾嘴角:「現下風聲正緊,也不敢告訴師兄師姐。你也趕快好起來,夫子不在了,書院還指望你呢。」說罷,走至桌旁,放下藥碗,斟杯清茶,轉身之間,卻見嚴奉已經下床,正在更衣。
「怎地下地了?」馮亭幫忙繫上衣帶:「要去哪裡?」
嚴奉虛力,提手咳嗽兩聲,道:「多日陪吾,你也悶了吧。咱們去街上,看、看場戲。」馮亭自是歡喜,道:「還知道看戲,這下是活過來了。」說話間,披上斗篷。
「吾猶記得,夫子之前說過,其少年之時,最鍾愛一場戲,便是《霸王別姬》。聽聞此一齣戲,經久不衰,唱了幾百年,咱們一次也沒聽過,豈不也是遺憾。」嚴奉捉著帕子,捂住口鼻。馮亭心下不詳,眼圈也出了淚,卻是抽噎一聲,笑道:「你說怎地都好,就看這個。」說罷,相互扶持著出了門。
嚴奉道:「街市之上,比起從前,倒熱鬧許多。」
「管他怎樣折騰,老百姓還是要吃飯,還是要活的呀。」馮亭嘆道。
「是、是啊。」嚴奉咳嗽兩聲,眼中閃光,道:「要吃飯,要穿衣,要活著,也要聽書、聽戲的,幾百年了,換了幾個朝代,人也都是一樣過。」駐足停步,抬眼一望,正是「泉語琴鋪」。
「進去麼?」馮亭道。
嚴奉咳嗽一聲:「算了。」腳步不停,往戲院而去:「虞姬從一而終,最後自刎,講的是個什麼?」馮亭捉著帕子,抹抹鼻子,道:「便是個氣節,做人的,講的就是個氣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呵。」嚴奉道,「真是傻姑娘。」
二人走到戲院,正逢開場,幾個認識嚴奉之人,讓出個好位子,小廝奉茶。二人坐定,大戲開場,咿咿呀呀,唱得是英雄氣短,俠骨柔腸,直教人心中感慨,潸然淚下。
便至最後一幕,唱了一半,忽地鼓點兒紛亂,後台湧入許多赤衣人。那霸王一馬當先,豈不料被兩個黑人壓著,膝彎遭踹,跪倒在地,低頭認罪,大喝一聲:「早知如此辱沒,倒不如自刎烏江哪!」
「為時何晚!」虞姬揮劍,挑開赤衣人,與那霸王一起,雙雙自刎台上。
赤衣首領上前一步,道:「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此二人宣揚反動思想,畏罪自盡,此乃自絕於人民。」向後一招手,登時湧上幾人,皆身穿赤衣,咿咿呀呀唱到:「革命……鬥爭……」
「走吧。」嚴奉但要起身,卻被馮亭按下,轉眼之間,戲台已被赤衣人團團圍住,於是不得不忍受聒噪。
「好!」唱罷,刀鋒之下,掌聲如潮。
「有請領頭上來講話!大家歡迎!」一個赤衣唱將道。歷時數個時辰,此一番強制洗腦,方才罷休。眾人步出戲台,有的麻木,有的嘆惋,幾人竊竊私語:
「可憐哪!幾十年的唱功,就這麼沒了。」
「聽說是……不唱玄沙寫的戲,才這種下場。」
「吾看是唱戲唱瘋了,講的什麼氣節,能當飯吃麼!人都死了,還能成全什麼!」
「就是,哪一朝來了咱們不也這樣過,可別跟玄沙對著幹,胳膊擰不過大腿,吃虧的是咱小老百姓。」
「你……」馮亭但要理論,卻被嚴奉攔住:「戲聽不成了,來聽書吧。」拉著馮亭坐於說書攤上。其人驚堂木一拍,說得口沫橫飛,聽得人心驚肉跳。
「唉……」嚴奉嘆了口氣,道:「走、走吧。」起身未行兩步,便被說書人攔住:「這不是鳳鳴書院的嚴先生麼!」
「家夫生病在身,先行一步。」馮亭道。
說書人道:「小人吾只想感謝先生。」
「何事?」馮亭不解。
說書人道:「若不是先生教書院學子連夜抄書,吾等怎能如此快速,便接受禍王的革命洗禮。您瞧,這坐著的,都是十村八店趕來學習的。」
「呵。」嚴奉苦笑一聲,忽地心頭生痛,暈死在地。馮亭大駭,手足無措,幾個鄰里鄉親幫忙,抬將回去,又令學子前往去請郎中。
學子回來道:「赤衣人說郎中醫術也是迷信,哪裡來的脈絡,誰人看得見!是以……」
「什麼?」馮亭焦急道。
學子道:「是以郎中都被關入囚牢。」
「啊?」馮亭一驚,忽地想起自己從前也略懂藥術,遂令人都出去,取出紙筆,再行作畫。怎奈同一支筆,無論如何,也再不可畫之成物。
「怎地不行?怎地不行?」未知幾時,滿地殘紙,滿頭大汗,卻然一無所獲,馮亭伸指探脈,時隱時現,氣若游絲,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此時,有人敲門,正是肖彰:「師姐,吳師哥來了。」
來人正是吳致與薔羽,見人如此,即刻點穴施針。針頭拔出,其尖烏黑,顯然中毒。
「是玄毒。」吳致道,「須以音驅毒。」薔羽忙問馮亭:「可有閉音之所?」蘇伊道:「後院有口枯井……」話音一落,吳致抱起嚴奉,眾人隨後。
其井雖荒廢已久,甚是寬深,幾人魚貫而入。吳致以琴音驅毒,少時嚴奉醒轉,兩相解釋之下,方才明了。
「玄沙竟偷偷下毒,今日若非師哥師姐,嚴奉早已無命。」嚴奉與馮亭,拜謝二人救命之恩。
薔羽扶起二人,道:「便是家人,何須說謝。」
吳致道:「定是玄沙知爾抄書,並非心甘情願,是以下毒,以除後患。」
薔羽道:「玄沙如此陰險狡詐,此地不宜久留,吾等速速離開吧。」
嚴奉道:「夫子仙逝之前,將書院教吾。吾不能袖手而去。」
吳致道:「玄沙毒霸天下,吾等不可一味逃跑,暗處也可助百姓、正義。」
肖彰道:「人說狡兔三窟。鳳鳴書院、泉語琴鋪、福來酒家。吾與蘇伊合開酒館,現下也有起色,也可助力師哥師姐。」
「既然如此,諸位萬事小心。」吳致道。(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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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