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詩詞世界中,處處可見相思的詠嘆。相思有深度: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相思有顏色: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相思是一種痛: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相思是一種病: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晚唐的詩人李商隱,在一座簾幕重重的深閨,一個清寂漫長的午夜,講述了一個女子愛而不得、深陷相思之苦的故事。她的情感經歷,就像巫山神女,如夢如幻;就像青溪女仙,離群獨居。她孤單無依,卻承受風波摧殘;她相思無望,卻繼續癡心堅守。李商隱用這個忠貞不悔的愛情悲劇,道出相思的真諦。
他能得出這般深切的感悟,因為他本人也是個「癡心」之人。他有著坎坷不平的遭遇,依然不忘初心和理想。李商隱把這種看似狂放的執念,融入筆下的癡情女子,融入這首廣為流傳的《無題》詩:
重帷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詩境賞析
庭院深鎖,簾幕低垂,這首詩從人物居住的環境寫起。深閨佳人的生活片段,在一片幽謐掩抑的氣氛中徐徐展開。莫愁女,住在帷幕重重遮蔽的臥房中,清冷寂靜的深夜裡,她輾轉反側,獨自感受這絲縷般漫長無盡的夜色。
莫愁,出自南朝梁武帝的《河中之水歌》「洛陽女兒名莫愁」,是一位善歌舞的美貌女子,後成為美女的代名詞。詩人以莫愁代稱筆下女子,不僅暗示她才貌雙全、風華絕代,同時用「莫愁」反襯女子愁緒,並與簾幕深閨、清寂長夜共同營造了淒美幽怨的情感基調,傳神地刻畫出佳人的優雅和憂愁。
既然無眠,女子開始追憶過往經歷。詩歌的頷聯部分,詩人借用兩個關於神女傳說的典故,代表閨中女子的回憶,也是她的傷心往事。前半句的「神女」,即巫山神女。宋玉的《神女賦》中,楚襄王在夢中與美麗的巫山神女相會,但神女高貴自持,拒絕楚王追求,最終神人永別。神女入夢,化為虛幻,暗示詩中女子求而不得、孑然一身的遭遇。
後半句的「小姑」,是漢末將領蔣子文三妹,配祀兄長廟中而為神。詩人化用樂府歌《清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獨處無郎」之句,同樣暗示女子深居簡出、終身無託的孤獨處境。從結構看,「神女生涯(夢)」呼應首聯的「臥後」,「小姑居處」呼應首聯的「莫愁堂」,這種關聯性加強了詩句之間的內在聯繫,體現出詩人精巧的構思。
頸聯部分,詩人運用比興手法,講述了女子在崎嶇的情路外,還承受不幸的身世之苦。水塘中柔弱的菱枝,正遭到風波摧折;月光下嬌嫩的桂葉,卻沒有清露潤澤芳香。現實中的薄命女子,也遭受外界的摧殘和排擠,令她本就孤苦的生活雪上加霜。詩人用詞深婉含蓄,「不信」刻畫出風波橫暴、菱枝日漸憔悴之態,「誰教」刻畫出月露無情、桂葉無所依憑之狀,語意沉痛悲慨。
詩中女子的情感際遇猶如幻夢,身世命運更是悽苦,那麼她心中的真實想法呢?「直道相思了無益」,她明知身處人生低谷,再怎麼堅持和努力,都無法改變實際狀況。「未妨惆悵是清狂」,她並不因此而放棄心中的熱情和渴望,寧願沉溺痛苦中,繼續堅守對幸福的追求。
清狂,是一種不狂之狂,可以是為思念而癲狂,為理想而癡狂,更是一種往而不返、無怨無悔的決心和信念。尾聯二句,塑造出女子癡心不渝的忠貞形象,也委婉地表達了詩人心聲,有著類似屈原「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純粹和深沉的情懷。無論從字面的戀情,還是從背後的寄託來看,這兩句幽怨悽楚、纏綿悱惻,成為千古流傳的佳句。
詩人背後的故事
李商隱,字義山,號玉谿生,與杜牧合稱「小李杜」。李商隱是晚唐詩壇舉足輕重的大詩人,兼善各體,詠史、詠物、無題、唱和等題材皆有極高成就,堪稱唐朝詩人中最後一位集大成者。
在他的傳世詩歌中,「無題詩」獨樹一幟,不僅是李商隱的獨創詩體,而且語言典麗精工,音韻諧和優美,意境悽豔幽眇,是李商隱詩歌中最為璀璨奪目的明珠。他鎔裁典故,勾勒出一個個華美悽迷的奇幻世界;他下筆如神,創作出一行行感人肺腑的千古名句;他寄慨遙深,賦予詩歌豐富深厚的內涵,以及多重解讀的可能。李商隱在無題詩中,傾注了滿腹才華和無限深情。
從內容看,無題詩大多表現了悲劇性的愛情主題。詩中人物或者惆悵傷感地表達相思之意,或者失落迷惘地追憶離合之事,流露出感時傷逝、失意寂寥、哀怨無望等情感體驗。而從寫作手法看,李商隱大量運用比興,淡化敘事因素,造成主旨晦澀模糊,增加作品的神祕感和解讀難度。
我們不知曉李商隱的創作動機,但是他的確是把個人的生平境遇和情感特質融入了詩作中。因而細細品味李詩,其內涵於閨情之外,似乎還有更深的寄託,正如詩評家所言「慨不遇而託喻於閨情也」。
李商隱生活在唐朝趨於衰亡的末期,強盛繁華的時代一去不返,藩鎮割據、宦官專權、朋黨之爭等諸多問題愈演愈烈。李商隱在一個悲劇性的時代環境中成長,卻只是一個「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的寒門學子,唯一能倚靠的便是一身學識和才華,去實現建功立業、報效君王的理想。
為了這個理想,李商隱「五年讀經書,七年弄筆硯」,「十六能著《才論》《聖論》,以古文出諸公間」。他將科舉入仕作為實現理想的最佳途徑,因而一邊苦學應試,一邊結交權貴名流,尋求更多的仕進機會。他的努力,贏得令狐楚父子的賞識和襄助,經過了約十年的漫長艱苦的應舉之路,李商隱終於高中進士。
不過他的好運,似乎止步於金榜題名。不久,令狐楚去世,李商隱做了節度使王茂元的幕僚兼女婿。特別是這樁婚事,讓李商隱陷入「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中。由於王氏屬於李黨,令狐氏屬牛黨,李商隱為此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不被任何一派官員看好。他先是晚一年被朝廷授官,然後每次擔任官卑位小之職,或為他人作幕僚。
誤陷黨爭,仕進無望,李商隱在黨爭的夾縫中小心生存,備受官場打擊和排擠,他的理想在一年年的蹉跎歲月中幻滅。有一首悼輓詩這樣評價他:「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在人生的末年,李商隱摯愛的妻子也離他而去,留給他一個孤寂淒涼的晚年,讓他鬱鬱不得志的人生,又添一重悲情色彩。
在無望的境遇中,李商隱感到憤慨、徬徨,也期待命運出現轉機。但是現實總是帶給他無情的打擊,他常年宦遊,和家人聚少離多;幾十年來,沉抑下僚,始終無法實現年少時的理想。他的鬱鬱不得志,不正像無題詩中一個個求而不得的愛情悲劇嗎?
李商隱作無題詩,抒發的是懷才不遇之慨與理想幻滅之嘆。也就是說,他的詩歌在深情綿邈、朦朧迷幻的表象背後,寄寓世事無常、身世多舛的惆悵與惘然。李商隱的無題詩可謂鏤心刻骨之詞,千秋深情之語。
而他最讓人嘆惋和感佩的地方,是他身處逆境,仍然保持對理想的渴求,仍然在實現理想的道路上努力著。正如他在無題詩中的自白:「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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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