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唐詩】考場神作 湘靈鼓瑟千古傳誦
環境封閉、時間倉促，考場上的緊張氛圍能讓人瞬間壓力如山，難以正常發揮。所以人們常說：考場無佳作。然而將時光倒轉至一千多年的唐朝，天寶十載（751年）出現了例外。
那一年初春的長安城中，一場進士考試如期舉行。考試內容是朝廷極為重視的詩賦，題目為「湘靈鼓瑟」。一個青年考生拿到考題，立刻奮筆疾書，即席寫下清新婉轉而又工整典麗的前五聯。
忽然，他文思阻塞，執筆難續，遲遲寫不出末尾兩句。就在最焦慮的時刻，他靈光一閃，想起一次睡夢中聽到的詩句。無論從聲律還是意境來看，那兩句詩都完美契合他的詩篇。考試結束後，這首應試詩拔得頭籌，這位考生不僅順利通過考試，更確立了他在唐朝詩壇的不朽聲望。
浪漫的詩題，再加上一點神助，成就了一首科舉考場上的驚世之作。這就是大曆詩人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淒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詩境賞析
「湘靈鼓瑟」一語出自屈原《遠遊》的詩句「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講述了一個舜帝和兩位夫人優美而傷感的傳說。舜帝南巡而不返，葬於蒼梧山，他的妃子娥皇、女英痛哭不已，淚灑竹枝，形成斑斑淚痕；兩人投水而死，化為湘水之神。她們常常在江上鼓瑟，寄託哀思。
這個詩題主旨明確，意在吟詠湘水女神忠貞高潔的情感。通過審題這一關，考生就要各騁其才，將詩歌寫得文采飛揚而情韻動人。唐朝科舉，由尚書省的禮部主持的考試稱「省試」。省試中的應試詩，也叫試帖詩，多選取一句詩歌或典故為題，要求考生作一首五言六韻（兩句為一聯，下聯押韻為一韻）的律詩，並從平仄、韻腳到結構、內容，都做了嚴格的限定。
按照考試要求，首聯破題，開宗明義；次聯承題，進一步闡明題意。詩歌前兩聯的主要任務是拆解題目，重現原詩意境。錢起的詩歌，在首聯化用原詩上半句，概括題旨，講述舜帝之妃、湘水女神擅長彈奏聲調淒清的瑟，在世間留下優美哀怨的樂曲。
次聯化用原詩下半句：河神馮夷不解曲中怨情，卻如痴如醉，隨樂起舞；楚地遊人感於曲中悲音，身世之嘆和家國之思交織心頭，不忍卒聽。句中的「楚客」，遠追屈原遭受讒害，去國遠遊，卻又徘徊留戀的情態；近指自身離鄉入京，鄉情難遣，更對個人仕途與未來國運懷著迷茫惆悵的心情，一語雙關，意涵豐富。
詩人娓娓道來，把讀者帶進仙樂繚繞、神人共存的詩意世界，更營造出如泣如訴、飄渺奇幻的淒美氛圍。幽怨悽楚揚的瑟調，充盈天地，感動世間萬物。詩人接下來連用三聯對仗，渲染瑟曲感天動地的力量。
曲調悽苦，打動堅硬無情的金石；瑟音高亢，響徹蒼茫遙遠的天際。樂曲傳至蒼梧山，舜帝英靈為之甦醒，產生怨慕之思；滿山遍野的白芷芳草，散發出更多沁人心脾的芳香。樂曲順著水流傳遍瀟湘水域，在煙雲水氣中化作蒼涼悲楚的長風，浩蕩不絕地吹向八百里洞庭湖。
詩人選取蒼梧、白芷、流水、瀟浦、悲風、洞庭等楚辭常見意象，烘托樂曲的悲怨之情，呼應詩題的空間背景，凸顯詩歌迷濛幽美的情感基調，景、樂、情達到完美交融的境界。
在流水悲風的推動下，湘靈演繹的瑟曲達到最精彩最動人的頂峰，也進入尾聲部分。隨著樂音漸漸消逝，美麗深情的湘靈卻仙蹤杳然，只有煙波浩淼的江水和鬱鬱青青的峰巒，彷彿還迴盪著那不絕如縷的音樂。
詩歌的尾聯堪稱全篇的神來之筆，它的妙處在於：首尾呼應，詩歌以湘靈傳說開篇，又以湘靈隱去作結，形成圓融的整體；虛實相生，詩中湘靈從未真正現身，僅在結尾處正面描繪江畔青峰，強化了悽惻惆悵的情感；以景結情，呈現出空靈廣闊的畫面收束悽豔悲愴的樂曲，留給讀者無限的遐想和餘味。
古人作應試詩，同樣是「戴著鐐銬跳舞」，完成任務已非易事，更別提發揚才華寫出佳作。錢起的《湘靈鼓瑟》，更顯得難能可貴，被古人盛讚為「億不得一」的千古絕唱。
詩人背後的故事
錢起，字仲文，是親歷大唐由盛轉衰的中唐前期的一位詩人。安史之亂後的大曆年間，錢起與九位文士相互唱和、交遊雅集，形成小型的詩人群體，即「大曆十才子」，錢起更是位居十才子之冠。
他的早年，是在大唐盛世中度過的，然而「獻賦十年猶未遇」，他多次離家趕考，卻頻頻落第，成了那個輝煌鼎盛時代的失意文人。直到天寶十載，他因靈氣逼人的《省試湘靈鼓瑟》，受到主考官的讚歎而登第，在朝中擔任校書郎之類的小官。才過了幾年，錢起還來不及施展才華，就遇到改變歷史的安史之亂。
戰亂中，錢起外調至藍田，依舊長年沉淪下僚。不過在亂世中，他又是相對幸運的文人，既沒有身陷賊寇的危險，也沒有問罪下獄的坎坷，反而能安安穩穩，過著半仕半隱的生活。因而錢起的詩歌，雖然流露出蹉跎時光、傷時哀世的情緒，但更多地表現出閒適恬澹的情懷。其詩風不復盛唐雄渾豐神的氣骨，轉向清麗沖淡、婉轉清幽的大曆詩風。
錢起留下的生平事蹟很少，天寶十載的那場科考，大概是他人生中唯一的「高光時刻」。那首《省試湘靈鼓瑟》也是他最負盛名的作品，甚至在正史《舊唐書》留下神話般的傳奇一筆。
起初，錢起背井離鄉參加鄉試，棲身旅店，常常在月下獨自吟詩。有一晚，錢起在睡夢中，忽然聽到庭院中傳來幽幽的吟詩聲：「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他立刻驚醒，提起衣裳到院子裡察看，卻不見人影。錢起恍惚間，分不清是真是夢，卻將那十個字已經牢牢記在心中。
到了省試那天，錢起揮筆賦詩，卻在尾聯部分犯了愁。情急之下，一絲靈感閃過腦海，他想起了那晚聽到的神祕詩句，不正是最佳的結尾嗎？錢起順利完考試，並且憑藉這首詩高中進士，詩名遠揚。
和錢詩一同留名的，還有陳季、魏璀、莊若訥、王邕等四人的同題詩作，他們共同被收錄在《文苑英華》一書中，成為最受後世稱道的一組試帖詩。清代的紀昀認為，其他四人中最傑出的是陳季的作品，略遜於錢詩。
陳詩原文為：「神女泛瑤瑟，古祠嚴野亭。楚雲來泱漭，湘水助清泠。妙指微幽契，繁聲入杳冥。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調苦荊人怨，時遙帝子靈。遺音如可賞，試奏為君聽。」其中「楚雲」「一彈」兩聯描寫瑟曲，也是言辭優美，意境頗似錢詩的好句，但這首詩歌的不足之處也很明顯。
從結構來看，陳詩「數曲暮山青」置於詩中，不如錢詩末尾的「江山數峰青」獨具遠神，只能算作尋常好句。從意象來看，陳詩所選的古寺、野亭等，與湘靈傳說無關，弱化了詩題蘊含的空靈氣質。再從整體看，陳詩缺乏情感的起伏，沒有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再加上結尾頗具干謁意味的「試奏為君聽」，作者積極入世的心態也加重了詩歌的煙火氣，缺少了悠悠不盡的餘情餘韻。
或許錢起在考試前，苦吟備考的勤奮和虔誠感動了上天，湘水女神才會以夢境的方式傳授他絕妙的詩句。而兩位夫人對舜帝的忠貞而長久的深情厚意，也需要借助一位大才子的妙筆傳誦於後世吧！
點閱【品讀唐詩】連載文章。
責任編輯：林芳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