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他一定住在附近某个角落里,因为他常常在这一带出现。五十岁左右,满脸胡须。一头披肩长发,但决不是现代青年艺术家的那种长发,是蓬头垢面的那种。春秋穿一件遮不住肚皮的单衣,但决不是现代女青年的那种薄透露,而是红卫兵时代的那种。夏天赤膊。冬季裹一件破棉袄,腰系一根麻绳。趿着一双破鞋,济公的那种。
人说他在文革时期参加过什么派,写得一手好字,专刷大标语。后来抓人,揪斗过他,就吓疯了。也难怪,小青年一个,那颗红心的承受力太脆弱了。那时,刷大标语写错一个紧要的字,确实是要命的,眨眼就成了现行反革命。我不知道眼下这位是不是写错了字?这一带到处都有他的手迹,且数十年不断。只要有墙,有壁,就有他的大作:“毛主席万岁”,及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人们见了就气,费了好大的劲清洗干净了,成了梁小斌诗中“雪白的墙”,可没管几天,那见得烂熟的“毛主席万岁”的标语又出现在“雪白的墙”上。
最叫人惊心动魄的,是前段时间他居然萌动了商品意识,“下海”经商了。他在小巷的公共厕所旁摆了一个地摊,坐在地上,面前铺一张破烂的塑料布,上面放了八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番茄,其中有半数明显腐烂。如果不是他手里还捏着一杆他自制的秤,谁会相信他是在出卖这些东西?他就这样坐着,并不吆喝,只默默地盯着惊恐的路人。
他似乎发现生意并不好做,终于没有再摆摊,依旧写他的字去了。
1995年7月31日草
卖酱油的老妇人
记不起那苍老的叫卖声始于何时。
清晨,那老妇人一声声长长的吆喝,便从弯弯小巷的尽头传过来:“打酱油,酱油来罗……”她只把“罗”音拖长,给人悠远的感觉。这声“打”,系成都土语,指卖酱油时的一种动作。附近楼上常常有人推开窗户探出头来,嚷一声:“太婆,等一等!”她立即停止吆喝,连声说:“好!好!好!”当一群人购后散去,那吆喝声便又重新开始,越来越近,又有人叽叽喳喳地围了上去。当吆喝声依稀可闻时,她已转入另一条小巷去了。
一次周末,清晨下雨,煮面吃,发现没有酱油了。正哎呀,隐隐听见“酱油来罗”的 声音,急急奔下楼去,站在大门路旁恭候,深感生活中真还缺不了那些吆喝声。她骑着一辆三轮车,穿一件雨披,边蹬边吆喝着过来了,几桶酱油放在车上。看她那如霜白发和满脸皱纹,就知道是近七十岁的人了。我说:“散装酱油还准卖嗦?”她不动气,笑着说:“这要 看是哪种?我一直卖这种酱油,专门去大厂进的,买主都信得过,没有人说它是歪货。”此 话不假。街坊上的人,精得很,某人被某小贩“烧”了,口碑极快,那小贩从此别想再露脸 。这太婆的酱油若有问题,早就该消声匿迹了。
许久没有听见她的吆喝声了。先听邻人说,她病了。后听邻人纠正说,她遇着麻烦了,说她无证经营,没有健康证,没有卫生许可证,没有执照,没有税证,没有……甚至三轮车也没有营运牌照,等等。我想,她的身份证决不会也没有吧?倘若她连身份证都没有,还叫活人么?但仅仅有身份证,就能活么?
小巷中,从此少了一种吆喝声;而她的生活中,从此又多了些什么呢?
1995年8月2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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