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叢林鐵廠(9)
(五)奪命練焦場(3)
兩個已在白天出焦時耗盡了體力的年青人,抬著滿筐煤炭,在昏暗不明的練焦場高一腳低一腳踉踉蹌蹌前進,稍不留神,兩人中只要有一人被路上的一塊石頭絆倒,那麼兩個人就會連帶那滿筐煤炭,跌倒在路上,最輕也要擦破表皮,跌傷韌帶。
腳上已經因疲勞缺乏穩力,加上光線暗淡,跳板搖晃從高的跳板上跌下來可就不好玩了。如果人跌傷後,隨之墜下的那一籮煤正好又壓在受傷人的身上,那麼其後果就更慘了,那是有性命之虞的事。
偏偏為了增加「大躍進」的氣氛,每到晚上,煤窯出口處的高音喇叭便不停的發出鼓噪聲。
進行曲剛剛停,便是一陣陣催命似的喊叫:「五號爐已快裝完了,其餘各爐加油!」「八號爐怎麼掉這麼遠,趕快跟上」之類的吼叫喊個沒完。
我同劉漢光對抬,他在扛繩的位置上耍小心眼兒,雖然我們爭執著,但也不停地提醒對方,大家都已十分困乏,加上漆黑的路又被耀眼的爐火晃花了眼睛,跌倒是常有的事。每次跌倒,他都要朝著喇叭的方向詛咒道:「夜班飯吃了不消化是不是?有本事你來試試。」
晚上過了十二點以後,整個的腦子便會不由自主的停頓了指揮,腳上往往不聽招呼的直打「醉拳」。抬著沉甸甸的煤,有時兩個人會突然的停下步來,我有幾次在後面聽到抬著槓,他清晰可辨的鼾聲,便索性叫醒他,兩人乾脆就倒在爐旁呼呼大睡,直到被人從夢中踢醒。
這就是狂噪的「持續第二年大躍進」的最後時刻,我們就是擔負著這種有毒的,高強度,高度體力消耗,也是高度危險的勞役渡過了1959年最後的兩個月。
幸好,托老天保佑,這種帶著生命危險的勞動也僅僅只有兩個月,就在這兩個月中,幾乎人人身上都掛了彩,明顯呈現中毒的人數佔了一半。萬幸的是,還沒有發生手足致殘,中毒喪命的事。如果時間再長一點,我們這六十餘人難保不會有捐軀叢林的悲劇發生。
第二年即1960年春天,留在叢林的六十餘名同學和兩位老師,集中到廣元壩農場,在廣元壩農場,學校分別為三十幾名同學摘了帽,並回到重大,算圓了他們復學夢。
不過,這兩年的監督勞動倒真使他們成熟不少,原先對共產黨的迷信,終於在所見所聞中矯正過來。只是迫於壓力和自己前途命運的考慮,而把這些所見所聞暫時的隱瞞在心底裡。
他們雖然復學了,卻永遠留著「磨難的烙印」。在以後不斷地揪動階級鬥爭和漫長的文化大革命的歲月裡,依然是「運動員」。
挨批鬥,入學習班,遊街,從來沒有斷過。其中因承受不了這種侮辱而自殺的就有好幾位。
例如1959年第一個被活活踢死的顏亨楷,那時我們剛下農村,分散在農家,大家又互不通氣,直到後來才知道,其經過的情節至今都不清楚。
1960年因無法忍受非人虐待。在廁所裡懸樑自盡的尹安民,便是我進了南桐看守所後發生的事。
迄今為止,中共當局仍為堅持其一黨專制,而隱瞞這段悲慘的歷史,將它輕描淡寫為「極左」思潮的危害。
而我們這一代可悲的受害者,仍懾於專制主義的淫威,還不敢公開揭開這一頁。
不過,我們終將在中國的歷史上翻開這一頁,面對著這段歷史史實。我們中當年受殘害的人將以毛澤東罪惡的見證人,等待著正義的法庭將罪魁禍首推到歷史審判台上的一天。
「向征夫之前路,恨晨光熹微」(歸去來辭)
1960年春天,由於冶煉出來的是一堆不能煉鋼的廢鐵,叢林鐵廠同全國各地一轟而上的小土群高爐一樣,被迫關閉。
重大「右派」同學離開叢林去廣元壩農場集合的那天,煉鐵廠的幾個工人,指著那些聳立在後山坡上望天長歎的小高爐,搖頭歎息道:「那是花了好多工人、老百姓的血汗幹的『空事』呀。單單為建立這幾個爐子而損失的樹木,就是幾十年也長不成原來那樣了啊,真可惜。」
然而,當年大吹大擂建立這些小高爐的策劃者、組織者、督戰者,現在卻一個都見不著了,他們興許認為他們不但沒有任何責任,還會在以後的個人履歷表上填寫上這一段「光榮的歷史」,說自己如何付出了好多不眠之夜和心血,為繪製三面紅旗的「壯舉」而貢獻了一切。
在即將離開叢林的時候,我不知道我們之中有多少人在用心地思索和總結這一年零七個月,而我卻因那本在「反動日記」被人發現,成為又一個脫離這個集體的游離份子,被押到新的地獄裡。
1960年1月26日下午,我被魯召押送到南桐礦區看守所。(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