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興在醫院休整了兩個月,這兩個月是他進城來,過得最清潔最憂心的日子,這兩個月將他賢慧要強的老婆變成了一個偷兒。辭工時的主人家都沒有給牽藤好顏色了,她偷得太猖狂,犯了眾怒。玫瑰家,她薦去一個同村大姐,已經在上工了。玫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穿了一件長長的針織袍子,裙擺依依地拂過潔白的腳面。在牽藤的記憶裡,玫瑰從沒有這個時候現身過,所以,看見她衣冠整潔地坐在客堂上看電視,這情景很新奇,她白色的手握著遙控器,指間戴著一排玉石戒指,纖細白淨的手打底,那排戒指很輕盈。她很美,只是,好單薄。
她第一次看見玫瑰的臉,還是她剛剛搬進這套公寓時的日子,然而,她疏淡的眉眼迅即地匯入從前她伺候過的那些玫瑰們留下的影像中—-脂膩粉濃,眉目影影綽綽。然而,尖尖的鵝蛋臉,眼尾上翹,尖下巴,這是她們宿命性的一個符號。牽藤是不怕死的,那麼多門庭下犯事,她都得以全身而退,憑什麼緊張這麼個風塵女子?牽藤笑咪咪地向玫瑰沙啞著嗓門招呼,說自己要走了,來辭行的。玫瑰款款地站起身,將茶几上一隻絳紅色的錢包拾起來,遞給她,細聲細氣地說,聽到新來的阿姨說起,才曉得她家的男人出事了。牽藤要回家,她是最捨不得的,她對她,早已不是雇傭之間的好,牽藤仁義貼心地照顧她,是她在這個城市的最知己,最依賴。如今分手了,她贈這筆路費給阿姨。
牽藤咬定了牙關,立誓要一滴淚不流地離開深圳。然而,到底她哭了……她推著坐在輪椅裡的丈夫,輪椅上擱著箱子,她的背上背著背包,夫妻倆離開了深圳。南方依然淫雨霏霏,然而,家鄉卻是春回大地的豔陽天,油菜花鋪天蓋地,播種過的原野上,春麥茸茸地綠了一層,河灘邊的荒草上,清晨落了白霜,牽藤和丈夫的三隻腳印,一步一步地印在霜草上。
隔了幾天是小端午,荷荷打個電話回村子裡,沒有先打回家,而是打給了牽藤家。接電話的人,正是牽藤,隔著千山萬水的,高聲闊氣地一聲:「喂—-,哪個找我?」
那聲音明朗朗地、力大無窮地充滿了話筒。荷荷聽得見村子裡的夜色裡,才天黑就夜闌人靜的動靜。牽藤明快地叫起來:「荷荷打電話給我呀,好有良心的囡囡!」
荷荷嗯了一聲,甕聲甕氣地問她,家裡好不好過?過得習不習慣?她站在路燈下,樹木清芬的山路,黃黃的夜雨在路燈下,如織地飛。牽藤在那頭的電話裡,爽利地問候老東家、小寶寶,都安好麼?荷荷是不是打電話回家,聽她媽媽告訴,才曉得她新裝的這個電話號碼,荷荷細聲細氣地答,照例二個字三個字的木訥……細雨裡的山路,她看到的是去年夏日,她抱著小寶在山路上等待牽藤的樣子,牽藤沿著陽光照耀的山路,哼著歌兒一路上山來—–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沿著這條山路來到麒麟峪了。她再也不會來深圳了。
荷荷的淚洶湧地奪眶而出。她哽在話筒前,悲傷得連那一二字也說不完整了。而後,牽藤聽出來,荷荷她哭了。
在電話那頭,她也火速地流淚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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