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麥提國王執政記

作者:雅努什‧柯札克

《麥提國王執政記》書封/ 心靈工坊出版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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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號】    

麥提是個國王,他才十歲。不願在大臣保護下當個傀儡,

麥提靠著勇氣與本事爭到了治國的權力 ……

就在萬民擁戴之際,國家卻因外敵的詭計陷入了重重危機……

「聽我說,菲列克,我是一個很不快樂的國王。從我開始會寫字,我就給所有的文件簽名。人們說,我統治這個國家,但我只是做別人叫我做的事,這些事都很無聊。而所有愉快的事,他們則禁止我去做。」

「是誰命令您,又是誰禁止您?」

「大臣們。」麥提回答:「爸爸還在的時候,他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嗯,沒錯,那時候您是王子,王位的繼承人,而您父親是國王。但是現在……」

「現在比以前糟糕太多了。現在有一大堆大臣。」

「他們是武官還是文官?」

「只有一個武官,戰爭大臣。」

「其他的都是文官?」

「我不知道文官是什麼。」

「文官就是不穿軍服,不佩軍刀的。」

「嗯,那他們是文官。」

菲列克塞了一把覆盆子到嘴巴裡,然後沉思著。然後他慢慢地、有點遲疑地問:「御花園裡有櫻桃樹嗎?」

麥提對這個問題感到有點驚訝,但是他很信任菲列克,於是告訴他,花園裡有櫻桃樹和梨子樹,並且承諾他會透過欄杆拿水果給他,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好,我們無法常常見面,因為他們可能會調查我們。我們要假裝不認識。我們會寫信給彼此,把信放在籬笆上,信的旁邊可以擺些櫻桃。當您把信放在這裡,就吹口哨——我會把信拿走。」

「那你回信給我的時候,你也吹口哨。」麥提高興地說。

「我不能對國王吹口哨。」菲列克很快地說:「我的密語是布穀鳥的叫聲,我會站在遠處學布穀鳥叫。」

「好。」麥提同意:「你下次什麼時候來?」

菲列克遲疑了一陣子,最後終於說:「沒有允許,我其實不能來這裡。我父親是排長,他眼力很好。他甚至不准我接近御花園的籬笆,他好幾次告訴我:『菲列克,我警告你,你想都別想去御花園摘櫻桃。記住,雖然我是你的親生父親,但是如果我在那裡逮到你,我會剝了你的皮,你休想活著離開。』」

麥提非常擔憂。

這太可怕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朋友。然而這朋友會被活活剝皮,而那會是他——麥提——的錯。不,這真的太危險了。

「嗯,那你現在怎麼回家?」麥提不安地問。

「陛下,您可以先行離開,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麥提覺得這個建議很好,於是就從覆盆子樹林中走出來。他出來的時機恰到好處,因為外國家教發現國王不見了很擔心,正在御花園中四處尋找。

菲列克和麥提現在是同盟了,雖然他們被柵欄分隔兩地。每個星期,醫生會來給麥提量身高、體重,一方面確認小國王有在長大,一方面也藉此預測他何時才會成人。

麥提經常在醫生面前唉聲嘆氣,哀怨地說自己好孤單,有一次他甚至還在戰爭大臣面前說,他想要上軍訓課。

「也許您認識某個排長,他可以給我上軍訓課?」

「當然,陛下想要知道更多關於戰爭的事,這很值得敬佩。但是為什麼您要排長來教您呢?」

「或者是排長的兒子,也可以呀。」麥提高興地說。

戰爭大臣揚了揚眉毛,然後把國王的願望記在筆記本上。麥提嘆了一口氣,他已經知道戰爭大臣接下來要說什麼。

「我們會在下一次的會議中討論您的要求。」

這一切努力都徒勞無功。他們一定會叫一個老將軍來當他的老師。

但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麥提的意料。

在下一次的會議上,大臣們只討論了一件事:三個國家同時向麥提的國家宣戰。

戰爭!

麥提不愧是勝利者帕威爾的曾孫,他全身熱血沸騰。

啊!如果他有可以把敵人的火藥引爆的放大鏡和隱形帽就好了。

麥提等到晚上,等到隔天中午,都沒有任何動靜。關於戰爭的消息,是菲列克向他通風報信的。之前,菲列克拿信來的時候,都只會學布穀鳥叫三次,這次菲列克叫了大概有一百次。

麥提明白了,信中的消息非常重要。但是他那時候還不知道,這消息有多重要。這個國家已經很久沒有發生戰爭了,因為麥提的父親,也就是智者史蒂芬,知道怎麼和鄰居們和平共處。雖然大家彼此之間沒什麼偉大的友誼,但是麥提的父親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公開宣戰,也沒有任何人敢和他宣戰。

很明顯地,這些人看準了麥提沒有經驗,年紀又小。但是正因為如此,麥提更想向他們證明,他們搞錯了。雖然麥提年紀小,但是他知道怎麼保衛自己的國家。

菲列克的信上這麼寫:

「三個國家同時向我國宣戰。我父親總是說,當他聽到戰爭的消息就要舉杯慶祝。我等您的消息,因為我們必須見面。」

麥提也在等,他以為大臣們在當天晚上會找他去開緊急會議,這時候他——麥提,王位的法定繼承人——就可以掌舵,主導國家的命運。緊急會議確實在半夜召開,但是沒有人找麥提去開會。

隔天,外國的家教依然來給麥提上課,一切一如往常。

麥提熟悉宮廷的禮儀,他知道國王不可以鬧情緒、固執己見、生氣,尤其是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他更不想讓自己身為國王的尊嚴掃地。他只是皺緊了眉頭。

然後在上課途中,當麥提抬頭在鏡中看到愁眉苦臉、額頭上都是皺紋的自己,他想:「我看起來好像暴躁的亨利國王。」

麥提等待接見大臣的時刻來臨。

當宮廷司儀告訴他,和大臣的會面取消時,麥提平靜、滿臉蒼白但堅定地說:「我嚴正要求戰爭大臣來謁見室見我,不可駁回。」

麥提特意強調了「戰爭」這個字,司儀立刻明白,麥提已經知道了一切。

「戰爭大臣正在開會。」

「那我也要去開會。」

麥提堅持,並且朝會議室的方向走去。

「陛下,請您等等。陛下,請您可憐可憐我吧!我不能讓您這麼做,我要負責的啊!」

老司儀就這麼在麥提面前放聲大哭。

麥提同情這個老人,他對國王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瞭若指掌。好幾次,他們在火爐旁聊到深夜,麥提很喜歡聽老司儀講他的國王爸爸和王后媽媽的事,以及宮廷的禮儀、國王曾經參加過的外國宴會、劇院演出和戰爭演習。

麥提的良心很不安。寫信給排長的兒子,是很嚴重的違規事件,偷偷摘櫻桃和覆盆子給菲列克,更是讓麥提愧疚。雖然花園是麥提的,而且他也不是為自己摘,是摘給朋友當禮物,但偷就是偷。誰知道,他的行為會不會已經玷汙了祖先的騎士尊嚴?

麥提畢竟是聰明的虔誠安娜的孫子,他有一副好心腸,老人的眼淚讓他不忍。麥提差一點就被司儀感動,做出錯誤的決定,還好他及時清醒,把眉頭鎖得更緊,冷冷地說:「我會等十分鐘。」

司儀拔腿狂奔,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整座王宮。

「麥提是怎麼知道的?」內政大臣不爽地說。

「這毛頭小子想幹什麼?」總理大臣憤怒地大叫。

就在這時,司法大臣提醒總理大臣注意他的言行:「總理大臣先生,法律明文禁止您用這種方式談論國王。私底下,您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但今天我們在開一場正式會議,您只能這麼想,不能說出口。」

「會議現在被打斷了。」害怕的總理大臣試圖辯解。

「您應該通知大家,您要打斷會議,但是您沒有這麼做。」

「我忘了,對不起。」

戰爭大臣看了看錶,說:「各位,國王給我們十分鐘。四分鐘已經過了,所以我們不要再吵了。我是武官,我必須遵從國王的命令。」

可憐的總理大臣有害怕的理由。在桌上放著一張紙,上面清楚地用藍色的鉛筆寫著:

「很好,那就開戰。」

逞英雄很容易,但是現在要為不小心寫下的字負責,就成了一件難事。再說,如果國王問起,為什麼他寫下這句話,他要怎麼回答?所有的一切都是從老國王的死開始的——當他過逝,大臣們不想要選麥提當國王。

所有的大臣們都知道這件事,他們甚至有點高興,因為他們不喜歡總理大臣,他太專斷,而且又太驕傲。

沒有人想要提出建議,每個人腦袋裡想的都是:「要怎麼做,才能把向國王隱瞞如此重大消息的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去。」

「只剩一分鐘。」戰爭大臣說。

他扣起扣子,整理了一下勳章和鬍子,拿起放在桌上的槍——一分鐘後,他已經在國王面前立正站好。

「所以要開戰了?」麥提輕聲問。

「是的,陛下。」

麥提心中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我必須告訴你們:這十分鐘,麥提也在極度的緊張不安中度過。

因為也許菲列克只是隨便寫寫而已?也許這不是真的?也許他在開玩笑?

簡短的「是的」,吹散了所有的疑慮。戰爭要開始了,而且這是一場很大的戰爭。他們想要瞞著他自行解決,而麥提不知道怎麼地,揭穿了他們的祕密。

一個小時後,街上的報童們大吼:「號外!大臣們要換人了!」

意思是,大臣們吵架了。

****

大臣們吵架的過程是這樣的:

總理大臣假裝他受到了污辱,拒絕繼續擔任總理大臣。

鐵路大臣說,他不能載軍隊去打仗,因為沒有足夠的蒸汽火車。

教育大臣說,老師們若都去打仗,學生會沒人管,學校裡會有更多被打破的玻璃和被弄壞的桌椅,所以他也要辭職。

大臣們決定在四點召開緊急會議。

麥提國王趁亂偷偷溜到了御花園,著急地一次又一次吹口哨,但是菲列克沒出現。

在這重要的時刻,到底要向誰尋求建議?麥提感到身上背負著重責大任,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去。

他突然想起,每當遇上大事,都應該先禱告。這是他善良的媽媽教他的。

麥提國王慎重地往花園深處走去,這樣就沒有人會看到他。

然後他熱切地向神禱告:「神啊,我是個小男孩。」

他說:「沒有祢的協助,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在祢的意旨下當上了國王,所以幫助我吧!因為我遇上大麻煩了。」

麥提向神懇求了很久,臉上流滿了熱淚。在神面前,即使是國王也可以放心哭泣,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麥提哭泣、禱告、然後又哭泣、禱告。最後,他倚著一棵被砍斷的樺樹的樹幹,睡著了。

他夢到他父親坐在王位上,所有的大臣都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

突然,謁見室的大鐘響了(這座鐘上一次上發條是在四百年前),發出像教堂鐘聲一樣的聲音。司儀來到謁見室,而在他身後跟著二十個僕人,扛著一個金色的棺木。

這時麥提的父親從王位上走下來,躺進棺木,司儀從老國王頭上摘下王冠,把它戴到麥提頭上。

麥提想要坐到王位上,但是當他抬頭一看——他父親還坐在那裡,但他頭上沒有王冠,而且樣子有點奇怪,好像只有影子。

父親說:「麥提,司儀給了你我的王冠,現在我要給你我的智慧。」

國王的影子把頭拿在手上——麥提的心跳幾乎停止,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但是有人在麥提的耳邊說話——然後麥提醒來了。

「陛下,快要四點了。」

麥提從草地上起身,他剛才在草地上打了個盹。他感到很愉快,甚至比從床上起來還要愉快。他這時還不知道,接下來他會在草地上度過許多個夜晚,而且他要和王宮寢室裡的床分開很長一段時間。

就像他在夢中所看到的一樣,司儀把王冠拿給了他。

四點整,麥提國王敲響了鈴,說:「各位,我們開始開會吧!」

「我想要發言。」總理大臣說。

然後他進行了一段冗長的演說,他說,他無法繼續工作。他很遺憾必須在這麼危急的時刻留下國王一個人,但是他必須辭職,他生病了。

其他四個大臣也說了同樣的話。

麥提一點也不怕,只說:「你們都說得很有道理,但現在是戰爭期間,我們沒有時間疲倦,也沒有時間生病。總理大臣,您熟悉所有的一切,您必須留下。等我們打贏了戰爭後,再來商量辭職的事。」

「但是報紙上已經寫了我會辭職。」

「現在報紙會寫你留下,因為這是我的請求。」

麥提國王本來想說:「因為這是我的命令。」

但是顯然地,父親的影子在這重要的時刻給了他建議,要他把「命令」改成「請求」。

「各位,我們必須保衛我們的祖國,我們必須保衛我們的尊嚴。」

「所以陛下,您要同時和三個國家交戰?」戰爭大臣問。

「戰爭大臣,您想要我怎麼做?和他們求和嗎?我是勝利者尤里安的曾孫,神也會幫助我們的。」

大臣們喜歡麥提說的話。總理大臣很高興國王對他提出了請求,雖然他做了做拒絕的樣子,但最後同意留下來。

他們開了很久的會。

當會議結束,街上的報童們大喊:「號外!衝突化解了!」

意思是,大臣們已經握手言和了。

麥提有點驚訝,在會議上大臣們完全沒提到,麥提要對人民演講,或是他要騎著白馬走在軍隊最前方,他們反而談論了鐵路、錢、乾糧、軍靴、稻草、燕麥、牛和豬。彷彿他們談的不是戰爭,而是完全不同的事。

麥提會這麼想,是因為他聽說了很多關於古代戰爭的事,卻對現代戰爭一竅不通。他現在才剛要開始認識它,再過不久,麥提就會親身體會乾糧和軍靴的功用,以及它們和戰爭的關係了。

第二天,當外國家教一如往常來給麥提上課,麥提感到更不安了。

課才上了一半,大臣們就請麥提去謁見室。

「和我國宣戰那三個國家的使節要離開了。」

「他們要去哪裡?」

「回到自己的國家。」

麥提覺得很奇怪,這些使節竟然可以平平安安回家去。他還寧願這些使節會被釘上木樁,或是受到其他的刑罰。

「那他們來這裡幹嘛?」

「他們要向陛下道別。」

「我要表現出生氣的樣子嗎?」麥提悄聲問,不讓僕人們聽到,免得他們失去對他的尊敬。

「不用,請您和善地和他們道別。再說,他們也會主動這麼做。」

使節們既沒有被綁起來,身上也沒有手鐐腳銬。

「我們來此向國王陛下道別。我們很遺憾,戰爭不可避免。我們盡了一切努力避免戰爭,可惜沒有成功。我們必須把您頒給我們的勳章還給您,因為我們不能配戴敵國的勳章。」

宮廷司儀取下了使節們的勳章。

「感謝您在您美麗的首都接待我們,我們會帶著最愉快的回憶離開。我們很確定,這小小的紛爭很快就會獲得解決,屆時我們雙方的政府會再次恢復往日的情誼。」

麥提站起來,以平靜的聲音說:「告訴你們的政府,我真的很高興戰爭爆發了。我會盡量以最快的速度打敗你們,並且對你們寬大為懷,不會高額索賠,因為我的祖先們就是這麼做的。」

一位使節微微笑了,深深鞠了一躬,司儀用銀手杖敲了地板三次,說:「會面結束。」

所有的報紙都重複了麥提說的話,他的話獲得人們廣大的讚揚。

大批群眾湧到了宮廷前,歡呼聲不絕於耳。

就這樣過了三天。麥提一直在等,大臣們什麼時候會再找他去,但是卻一直沒有等到。戰爭應該不是這樣的吧?難道戰爭的目的,是讓國王一直在學文法、做聽寫、解決算術習題嗎?

擔憂無比的麥提走入花園,這時他聽到了熟悉的布穀鳥叫聲。沒多久,他就拿到了來自菲列克的珍貴書信。

****

「我要上前線。我父親喝醉了酒,就像他之前預告的。但是他喝完酒沒有去睡,反而開始打包。他找不到水壺、摺刀和裝子彈的腰帶,以為是我拿的,於是毒打我一頓。今天或明天晚上我就要逃家。我去過車站了,士兵們答應帶我上路。如果陛下要給我指令,我會在七點等您。我在路上會需要香腸(最好是乾的)、一瓶伏特加和幾包香菸。」

真是糟糕,國王竟然必須偷偷摸摸地從宮中溜出來,像是個賊。更糟的是,他在溜出來之前,還得先偷一瓶干邑白蘭地、一罐魚子醬和一大片鮭魚。

「戰爭!」麥提想:「在戰場上你甚至可以殺人。」

麥提很憂愁,但菲列克很開心。

「干邑白蘭地比伏特加好太多了!沒有香菸沒關係,我會把一些菸草葉曬乾來捲菸,之後進了部隊,他們就會發香菸給士兵了。我們的部隊很不賴,只可惜總司令是個草包。」

「什麼草包?總司令是誰?」

麥提氣得腦門充血。大臣們再一次欺騙了他。事實上,軍隊早在一個星期前就上路了,而且還打了兩場不怎麼漂亮的仗,指揮戰爭的是個老將軍——那個人啊!就連麥提的父親都說他是個蠢材(雖然,父親是在喝了點酒後才說這句話的)。在大臣們心目中,麥提可以上戰場,但是要留在安全的地方;麥提要用功讀書,而國家會保護他;當傷兵被帶到首都,麥提會去醫院探望他們;如果敵人殺死將軍,麥提會出席他的葬禮。

「怎麼可能?不是我要保家衛國,而是國家要保護我?這符合國王的尊嚴嗎?伊蓮娜會怎麼想我?」

所以,身為一國之君,麥提的職責只有唸書和給女孩們買和天花板一樣高的玩偶。不,如果大臣們是這樣想的,那他們根本不了解麥提。

「湯姆,你在嗎?」

「我在,是你嗎,菲列克?」

「是我。見鬼,好黑。我們會遇上守衛的。」

麥提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爬上樹,然後又從樹上爬到欄杆,最後才從欄杆跳到地上。

「明明是國王,卻像個女孩一樣笨手笨腳。」

菲列克看到麥提從不怎麼高的欄杆跳下來,對自己嘀咕。

遠處傳來宮廷守衛的聲音:「是誰?」

「不要出聲。」

菲列克小聲說。

麥提跳到地上時,手掌擦破了一塊皮。這是他在這場戰爭中受的第一個傷。

他們偷偷摸摸從路上滑進水溝,在水溝裡匍匐前進,溜過守衛眼皮底下,然後一直爬到楊樹大道,那是通往軍營的道路。

他們跟著監獄大燈打出來的光線,從右側繞過軍營,通過一座橋,然後來到一條平坦的道路,直接通往軍隊的中央車站。

現在出現在麥提眼前的景象,讓他想起他讀過的古代故事。沒錯,這就是軍隊紮營的地方。四處可見營火,士兵們都圍在火堆旁煮茶、聊天或睡覺。

菲列克用最短的時間找到了他們的部隊,對此,麥提並不感到驚訝。他以為,所有宮廷外的男孩都像菲列克這麼能幹。但即使在十分勇敢的男孩之中,菲列克也是出類拔萃的。

車站上擠滿了人,火車每小時都會運來新的部隊。部隊經常會更換位置,不然就是更靠近鐵路,不然就是換到更適合駐紮的地方。在這一團騷亂中,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即使是菲列克,也好幾次站在路當中不知所措。

他雖然在白天來過這裡,但是從白天到夜晚之間,許多事情改變了。幾個小時前,這裡本來有許多大砲,但是現在火車把它們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野戰醫院。

工兵部隊移動到鐵路鋪著碎石的地方,而電信兵則接管了他們原本的位置。

有些營帳燈火通明,有些營帳隱匿在黑暗中。更糟的是,還開始下雨,草地被踩得一團稀爛,走在上面,腳都會陷在泥淖中。

麥提不敢停下來,他怕追不上菲列克。他氣喘吁吁,因為菲列克幾乎是用跑的,一路上撞到許多別的士兵,也被別人撞到。

「我想,應該就在這附近。」

他突然說,瞇著眼四下張望。突然,他的目光停在麥提身上。

「你沒帶外套?」

「沒有,我的外套掛在宮廷的衣架上。」

「你也沒帶背包?喂,只有愛哭鬼才會這樣去上戰場。」

菲列克脫口而出。

「或是英雄。」

感到受辱的麥提回答。

菲列克住了嘴,他忘了,麥提不管怎樣都是國王。但是他很生氣,現在在下雨,本來承諾要把他藏在車廂中的士兵不見人影,他帶上了麥提,但是沒有清楚告訴他要帶什麼東西上路。菲列克雖然被父親痛打了一頓,但是他身上有水壺、摺刀和裝子彈的腰帶,沒有這些東西,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會上戰場。

而麥提穿著上了漆的皮鞋(天啊!),打著綠色的領帶(因為匆忙而沒有綁好,還沾了泥),這讓麥提的臉看起來很悲慘。

如果不是因為眼前的問題一堆(為什麼沒有早點想到這些事呢?),菲列克還真想大笑。

「菲列克!菲列克!」

突然有人在叫他。

一個大男孩走近他們,他也是志願兵,穿著軍人的大衣,看起來就像個真正的士兵。

「我特地在這裡等你。我們的部隊已經在車站了,一小時後就要上路,快點。」

「再快一點!」

麥提國王想。

「這娘娘腔是誰?」

男孩指著麥提問。

「聽著,我等下再和你說。這是個很長的故事,我必須帶著他。」

「哼,哼,這我可不敢保證。要不是我,他們根本不會帶上你,而你還帶了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來。」

「別嘰嘰歪歪。」菲列克生氣地說:「感謝他,我才有一瓶干邑白蘭地。」

後面這句話,菲列克是小聲說的,免得麥提聽到。

「拿來嚐嚐。」

「我們看著辦。」

三個志願兵沉默地走了一段很長的路。最大的男孩很氣菲列克不聽他的話,菲列克則擔心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煩,而麥提覺得非常受辱,要不是現在必須沉默,他肯定會對那個污辱他的傢伙說句什麼話,就像受辱的國王會說的。

「聽著,菲列克。」帶頭的大男孩突然說:「如果你現在不給我那瓶白蘭地,你就自己去吧。我弄了個位置給你,你答應要聽我的話。你現在就反抗我,那我們之後要怎麼相處?」

他們開始吵架,搞不好等下會打架,但就在這時,一箱火箭彈意外爆炸,八成是有人不小心點燃了它。兩匹拉大砲的馬驚慌地抬起前腳,一團混亂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叫聲。

菲列克和麥提驚魂未定,抬眼一看──為他們領路的男孩,現在已經躺在一灘血泊中,被壓斷了一條腿。

菲列克和麥提不知如何是好。要怎麼辦?他們準備好面對死亡、流血和受傷,但那應該是在戰場上──是之後才會發生的事呀。

「小孩子在這邊幹什麼?真是世風日下。」

一個看起來像是醫生的人邊嘟噥,邊把菲列克和麥提推到旁邊。

「讓我來猜猜:你們八成是志願兵。你們應該留在家裡吃奶,你們這些乳臭未乾的小子。」

他嘀咕著,用剪刀把斷腿男孩的褲腳剪開。

「湯姆,我們閃人!」

菲列克突然說。他看到醫護人員抬著擔架過來,兩位軍警也走在他們身邊。

「我們要丟下他嗎?」

麥提不確定地問。

「不然怎樣?他會被送去醫院,他反正不能打仗了。」

他們躲在營帳的陰影中。過了一會兒,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一隻鞋子、一件大衣(醫護人員把斷腿男孩抬上擔架時,把他的大衣留下了),還有泥地上的一灘血。

「大衣派得上用場。」菲列克說:「等他好起來,我會還他的。」

他彷彿要辯解,加了一句。

「走吧,我們去車站。我們浪費了十分鐘。」

他們費了一番力氣來到月台上,部隊剛好在點名。

「不要亂跑。」年輕的中尉說:「我馬上回來。」

菲列克向一個志願兵描述了他們的歷險,然後略帶膽怯地介紹了麥提。

「他會說什麼呢?」

麥提好奇地想。

「中尉會在第一個車站讓他下車。至於你,我們已經和他討論過了,他臉色很難看。」

「欸,這位小兄弟,你幾歲?」

「十歲。」

「沒用的。如果他想要上車,可以,但是中尉會讓他下車,然後痛罵我們一頓。」

「如果中尉讓我下車,我就自己走過去。」

麥提生氣地大叫。

麥提氣得流下了眼淚。怎麼會這樣?他,麥提國王,總是騎著白馬率領巡邏的隊伍,人們看見他都會從窗戶灑下花瓣,現在他為了保衛國家和人民,像個小偷一樣偷偷摸摸來到這裡,人們卻接二連三地嘲笑他。

不過,白蘭地和鮭魚倒是很快地讓士兵們眉開眼笑。

「國王喝的白蘭地,國王吃的鮭魚。」

麥提看著士兵們暢飲家窖的白蘭地,心裡頗為高興。

「喂,小兄弟,你也來一杯吧,喝了你也會叫好的。讓我們看看,你有沒有上戰場的能耐。」

終於,麥提喝了他的國王祖先喝過的酒。

「滾開吧!你這像暴君一樣的魚油!」

「嘿,嘿,我們這裡有一位革命家。」年輕的下士說:「你叫誰暴君啊?不會是麥提國王吧?小子,說話可要小心點。光是一句『滾開』,就能讓你被槍斃。」

「麥提國王才不會這樣。」

麥提激烈反對。

「他現在還小,誰知道長大會是什麼樣。」

麥提還想多說,但是菲列克圓滑地轉換了話題。

「我告訴你們,我們本來三個人一起走,但是突然轟地一聲巨響,我還以為是飛機投炸彈,結果是火箭彈爆炸。然後從天空中落下了一大堆火星。」

「搞屁啊,打仗要火箭彈幹嘛?」

「這樣沒有照明的時候,才看得到路。」

「然後旁邊有很重的大砲。馬嚇得抬起前腳,大砲就往我們砸了下來,我們兩個站在旁邊,而那個男孩來不及逃跑。」

「他傷得很重嗎?」

「他流了很多血,醫護人員很快就把他帶走了。」

「這就是戰爭啊。」有人嘆氣:「你們還有白蘭地嗎?為什麼火車還沒來?」

就在此時,火車發出尖銳的聲音,進站了。月臺上一片鬧哄哄,大家爭先恐後地跑向火車,亂成一團。

「還不要上車!」

中尉從遠處跑過來,一邊大叫。

但是他的叫聲被噪音淹沒了。

士兵們把麥提和菲列克丟上火車,像是兩件行李。兩匹馬倔強地不肯上車。有些車廂要和別的車廂分開,有些要接上。

火車動了一下,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然後又回到原地。

有人拿著手電筒到火車上點名。之後,士兵們帶著鍋子去盛湯。

麥提彷彿看到、聽到這一切,但是他的眼皮很沉重,快要睜不開。他不知道火車是什麼時候真正開始動的。當他醒來的時候,聽到火車車輪規律撞擊鐵軌的聲音,知道他們已經全速前進了。

「我上路了。」

麥提國王想,然後再次進入夢鄉。

火車共有三十個貨物車廂,裡面坐著士兵。有幾個車廂沒有牆、也沒有屋頂,則裝著推車和步槍,還有一個車廂是專門給軍官坐的。

麥提醒了過來,頭有點痛。除此之外他的腳、背和眼睛也在痛。他的手又髒又黏,而且身上還奇癢無比。

「快起來,小鬼,不然你的湯要冷了。」

麥提吃不慣士兵的伙食,才吃兩口就不吃了。

「快吃,兄弟,因為沒別的東西可以吃。」

菲列克勸他,但是沒什麼效果。

「我頭痛。」

「聽著,湯姆,千萬別生病。」菲列克擔憂地說:「在戰場上可以受傷,但不能生病。」

然後菲列克也突然開始搔癢。

「我老爸說得沒錯。」他說:「這些混帳已經來了。牠們沒咬你嗎?」

「誰?」

麥提問。

「還有誰?跳蚤啊,或是更糟的東西。我老爸說,在戰場上這些小東西比子彈還難搞。」

麥提知道那個不幸的國王僕人的故事,他想:「那隻讓國王如此憤怒的昆蟲,它到底長什麼樣子?」

但是他沒時間細想,因為下士突然叫:「快躲起來,中尉來了!」

士兵們把麥提和菲列克藏到車廂角落,掩護他們。

大家清點了衣服,發現有人缺這缺那。剛好在車廂裡有個士兵是裁縫,他熱愛自己的職業,很高興可以在無聊沉悶的旅途中,為志願兵縫製軍服。但是說到鞋子的情況,就比較糟糕了。

「聽著,小伙子們,你們真的想打仗嗎?」

「我們就是為此而來的。」

「是這樣沒錯,但是行軍很辛苦。對士兵來說,鞋子的重要性僅次於步槍。你的雙腳健康,你就還是個士兵,你的腳擦傷了,你就和乞丐或一條死狗沒兩樣,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們就這樣聊著天,緩慢地行進。火車三不五時停下來等待。有時候他們會在車站停一個小時,或是移到旁邊的軌道,這樣才能讓比較重要的火車先行通過。有時候,火車站擠滿了火車,無法開入,他們就會退回上一站,或是停在車站外幾里處,等待進站。

士兵們唱著歌,隔壁車廂有人吹起口琴,他們甚至在月臺上跳起了舞。這些等待的時光對麥提和菲列克來說特別漫長,因為他們不被允許離開車廂。

「不要往外張望,中尉會看到你們的。」

麥提覺得好疲累,好像他不是經歷一場戰役,而是同時經歷五場。他想要休息,但是睡不著,因為渾身癢個不停。他想要出去,但是不行,而車廂裡很悶。

「嘿,你們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這麼久嗎?」

一個士兵帶著新消息走過來,他精神奕奕、興高采烈,他不斷跑到別的車廂,聽別人說話,然後再回來轉述。

「為什麼?一定是敵人把橋炸了,或是鐵軌壞了啊!」

「不,我們的軍隊把橋保衛得好好的。」

「那就是煤炭準備得不夠,因為鐵路部門的人不知道會有那麼多火車。」

「或是間諜破壞了蒸汽機?」

「不是。所有的火車都停下來了,是因為皇家火車即將駕到。」

「哇靠,誰會搭這輛火車來?該不會是麥提國王本人吧!」

「哼哼,前線需要他嘛!」

「需要或不需要都不重要,他是個國王,就這樣。」

「現在的國王都不上戰場了。」

「其他的國王可能不會上戰場,但麥提會上戰場。」

麥提突然插嘴,雖然菲列克拉了拉他的外套要他別說話。

「所有的國王都一樣。以前也許和現在不同啦!」

「我們怎麼知道以前是怎樣。也許那時候的國王們也躺在羽毛被底下睡大覺,但是沒有人記得,所以他們說謊。」

「他們沒有理由撒謊。」

「那你說說,有多少個國王在戰爭中被殺,又有多少個士兵被殺?」

「嗯,那是因為國王只有一個,而士兵有很多個啊!」

「你還想要更多國王喔?一個國王就已經夠麻煩了。」

麥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聽了那麼多人民愛戴國王的美言,尤其是來自軍隊的。昨天他還以為,他必須隱藏自己的身分,這樣人們才不會因為出於對國王瘋狂的熱愛而對他做什麼壞事。

現在他看到,就算人們發現他是誰,這事實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讚嘆。

真奇怪:軍隊上前線,是為了他們並不愛的國王而戰。

麥提很擔心,士兵們會不會說他父親的壞話。

但是他們沒有這麼做,反而稱讚他:

「已故的老國王不喜歡戰爭。他自己不喜歡打仗,也不會強迫人民上戰場。」

聽到這句話,麥提心中沉重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而且說真的,國王要在戰場上做什麼?在草地上睡一晚,第二天就會流鼻涕。跳蚤不會讓他睡好覺。軍服的氣味讓他頭痛。他這麼細皮嫩肉,鼻子也特別敏感。」

麥提是個公正的人。他無法反駁士兵們的話。他昨晚睡在草地上,今天鼻涕就流不停。他頭痛,而且全身癢得要命。

「嗯,小伙子們,我們別煩惱這些吧!反正也不能做什麼,還是來唱首令人開心的歌吧。」

「上路了!」有人大喊。◇(節錄完)

【作者簡介】

雅努什‧柯札克(Janusz Korczak,1879 – 1942)

猶太人,波蘭醫生、作家、教育家。本名亨利·哥德施密特(Henryk Goldszmit),也被人稱為「老醫生」或「醫生先生」,為兒童人權與教育奉獻畢生,被譽為波蘭「兒童人權之父」。

——節錄自《麥提國王執政記》/ 心靈工坊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余心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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