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喜言無好人,此孟浪語也。今且不須擇人,只於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長,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可以為賢人;人必有一見,集百人之見可以決大計。恐我於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婦哉?學欲博,技欲工,難說不是一長,總較作人只是夠了便止。學如班、馬,字如鍾、王,文如曹、劉,詩如李;杜,錚錚千古知名,只是個小藝習,所貴在作人好。到當說處,一句便有千鈞之力,卻又不激不疏,此是言之上乘。除此雖十緘也不妨。循弊規若時王之制,守時套若先聖之經,侈己自得,惡聞正論,是人也,亦大可憐矣,世教奚賴焉!
心要常操,身要常勞。心愈操愈精明,身愈勞愈強健。但自不可過耳。未適可,必止可;既適可,不過可,務求適可而止。此吾人日用持循,須臾粗心不得。士君子之偶聚也,不言身心性命,則言天下國家;不言物理人情,則言風俗世道;不規目前過失,則問平生德業。傍花隨柳之間,吟風弄月之際,都無鄙俗媟嫚之談,謂此心不可一時流於邪僻,此身不可一日令之偷惰也。若一相逢,不是褻狎,便是亂講,此與僕隸下人何異?只多了這衣冠耳。
作人要如神龍,屈伸變化,自得自如,不可為勢利術數所拘縛。若羈絆隨人,不能自決,只是個牛羊。然亦不可嘵嘵悻悻。故大智上哲看得幾事分明,外面要無跡無言,胸中要獨往獨來,怎被機械人駕馭得?「財色名位」,此四字考人品之大節目也。這裡打不過,小善不足錄矣。自古砥礪名節者,兢兢在這裡做工夫,最不可容易放過。古之人非曰位居貴要、分為尊長而遂無可言之人、無可指之過也;非曰卑幼貧賤之人一無所知識、即有知識而亦不當言也。蓋體統名分確然不可易者,在道義之外;以道相成、以心相與,在體統名分之外。哀哉!後世之貴要尊長而遂無過也。
只盡日點檢自家,發出念頭來,果是人心?果是道心?出言行事果是公正?果是私曲?自家人品自家定了幾分?何暇非笑人,又何敢喜人之譽己耶? 往見泰山喬岳,以立身四語甚愛之,疑有未盡,因推廣為男兒八景,云:「泰山喬岳之身,海闊天空之腹,和風甘雨之色,日照月臨之目,旋乾轉坤之手,磐石砥柱之足,臨深履薄之心,玉潔冰清之骨。」此八景予甚愧之,當與同志者竭力從事焉。求人已不可,又求人之轉求;徇人之求已不可,又轉求人之徇人;患難求人已不可,又以富貴利達求人。此丈夫之恥也。
文名、才名、藝名、勇名,人盡讓得過,惟是道德之名,則妒者眾矣;無文、無才、無藝、無勇,人盡謙得起,惟是無道德之名,則愧者眾矣。君子以道德之實潛修,以道德之名自掩。「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固是藏身之恕;有諸己而不求諸人,無諸己而不非諸人,自是無言之感。《大學》為居上者言,若士君子守身之常法,則余言亦蓄德之道也。
乾坤盡大,何處容我不得?而到處不為人所容,則我之難容也。眇然一身而為世上難容之人,乃號於人曰:「人之不能容我也。」吁!亦愚矣哉。名分者,天下之所共守者也。名分不立,則朝廷之紀綱不尊而法令不行。聖人以名分行道,曲士恃道以壓名分,不知孔子之道視魯侯奚啻天壤,而《鄉黨》一篇何等盡君臣之禮!乃知尊名分與諂時勢不同,名分所在,一毫不敢傲惰;時勢所在,一毫不敢阿諛。固哉!世之腐儒以尊名分為諂時勢也;卑哉!世之鄙夫以諂時勢為尊名分也。
聖人之道,太和而已,故萬物皆育。便是秋冬不害其為太和,況太和又未嘗不在秋冬宇宙間哉!余性褊,無弘度、平心、溫容、巽語,願從事於太和之道以自廣焉。只竟夕點檢,今日說得幾句話關係身心,行得幾件事有益世道,自慊自愧,恍然獨覺矣。若醉酒飽肉、恣談浪笑,卻不錯過了一日;亂言妄動、昧理從欲,卻不作孽了一日。只一個俗念頭,錯做了一生人;只一雙俗眼目,錯認了一生人。
少年只要想我見在幹些甚麼事,到頭成個甚麼人,這便有多少恨心!多少愧汗!如何放得自家過?明鏡雖足以照秋毫之末,然持以照面不照手者何?面不自見,借鏡以見,若手則吾自見之矣。鏡雖明,不明於目也,故君子貴自知自信。以人言為進止,是照手之識也。若耳目識見所不及,則匪天下之見聞不濟矣。義、命、法,此三者,君子之所以定身,而眾人之所妄念者也。從妄念而巧邪,圖以幸其私,君子恥之。夫義不當為,命不能為,法不敢為,雖欲強之,豈惟無獲,所喪多矣。即獲亦非福也。
避嫌者,尋嫌者也;自辯者,自誣者也。心事重門洞達,略不回邪;行事八窗玲瓏,毫無遮障,則見者服,聞者信。稍有不白之誣,將家家為吾稱冤,人人為吾置喙矣。此之謂潔品,不自潔而人潔之。善之當為,如飲食衣服然,乃吾人日用常行事也。人未聞有以禍福廢衣食者,而為善則以禍福為行止;未聞有以毀譽廢衣食者,而為善則以毀譽為行止。惟為善心不真誠之故耳。果真、果誠,尚有甘死饑寒而樂於趨善者。有象而無體者,畫人也,欲為而不能為。有體而無用者,塑人也,清淨尊嚴,享犧牲香火,而一無所為。有運動而無知覺者,偶人也,持提掇指使而後為。此三人者,身無血氣,心無靈明,吾無責矣。
我身原無貧富貴賤得失榮辱字,我只是個我,故富貴貧賤得失榮辱如春風秋月,自去自來,與心全不牽掛,我到底只是個我。夫如是,故可貧可富,可貴可賤,可得可失,可榮可辱。今人惟富貴是貪,其得之也必喜,其失之也如何不悲?其得之也為榮,其失之也如何不辱?全是靠著假景作真身,外物為分內,此二氏之所笑也,況吾儒乎?吾輩做工夫,這個是第一。吾愧不能,以告同志者。
「本分」二字,妙不容言。君子持身不可不知本分,知本分則千態萬狀一毫加損不得。聖王為治,當使民得其本分,得本分則榮辱死生一毫怨望不得。子弒父,臣弒君,皆由不知本分始。兩柔無聲,合也;一柔無聲,受也。兩剛必碎,激也;一剛必損,積也。故《易》取一剛一柔,是謂乎中,以成天下之務,以和一身之德,君子尚之。毋以人譽而遂謂無過。世道尚渾厚,人人有心史也。人之心史真,惟我有心史而後無畏人之心史矣。淫怒是大惡,裡面御不住氣,外面顧不得人,成甚涵養?或曰:「涵養獨無怒乎?」曰:「聖賢之怒自別。」
凡智愚無他,在讀書與不讀書;禍福無他,在為善與不為善;貧富無他,在勤儉與不勤儉;毀譽無他,在仁恕與不仁恕。古人之寬大,非直為道理當如此,然煞有受用處。弘器度以養德也,省怨怒以養氣也,絕仇讎以遠禍也。平日讀書,惟有做官是展布時。將窮居所見聞及生平所欲為者一一試嘗之,須是所理之政事各得其宜,所治之人物各得其所,才是滿了本然底分量。
只見得眼前都不可意,便是個礙世之人。人不可我意,我必不可人意。不可人意者我一人,不可我意者千萬人。嗚呼!未有不可千萬人意而不危者也。是故智者能與世宜,至人不與世礙。性分、職分、名分、勢分,此四者,宇內之大物。性分、職分在己,在己者不可不盡;名分、勢分在上,在上者不可不守。
初看得我污了世界,便是個盜跖;後看得世界污了我,便是個伯夷;最後看得世界也不污我,我也不污世界,便是個老子。心要有城池,口要有門戶。有城池則不出,有門戶則不縱。士君子作人不長進,只是不用心、不著力。其所以不用心、不著力者,只是不愧不奮。能愧能奮,聖人可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