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被揪鬥的日子——扭曲人性(4)
(二)校園裡的牛
老圖書館崖下,那片長滿雜草的老足球場被劃為重慶大學農場的耕作基地,這裡便是我們這七十六名極品脫胎換骨的勞動改造基地。
五八年二月,春寒料峭,我們七十六個人便靠鋤挖、肩挑,將球場周邊高低不平的地方填平成一灣足有五畝大的「水田」。「水田」灌滿水後,用人力拉著犁耙將它刮平。
拉耙的五、六個大學生一字排開,踩著刺骨的冰水,在水田中歪歪倒倒掙扎著前進。我們滿身被濺起的污泥弄成了泥人,摔倒在田裡的就更慘了,那是寒冷的早春,冷得瑟瑟發抖,這種「壯觀」還常常吸引路過的昔日同窗。
他們三五成群站在高處,指點著這些掙扎在水田中的「牛群」,有時還能聽見他們的竊竊笑聲。
當年抗日圖存時學生走在街頭,面對噴來的高壓水注的那種前赴後繼、相互扶助的傳統美德,不是還在中學語文課本中讀過的麼?今天,這些人怎麼就這麼殘忍對待起自己的同學?他們的憐憫之心,當真被毛澤東接連不斷的整人運動弄得蕩然無存了麼?
然而,反省起來,我的神經不是也完全麻木了麼?我並沒有因遭受冤屈,受到這般非人的虐待和羞辱而奮起反抗,當時胸中冷冰冰的,連一點反抗的火星都沒有。經過鬥爭會那劇烈的刺激以後,神經處於麻木狀態了。
在我蓬頭垢面形同乞丐的軀殼內,只有恨在猛烈生長。遭到無端的殘酷折磨和侮辱而不知道恨的人,恐怕不是白癡就是瘋子!
到了晚上,腳上總是奇癢難忍,水田裡灌進了從教學大樓的蓄糞池裡抽出的屎尿,癢大致是鉤蟲作祟,加上被石塊瓦礫劃破的傷痕,真是又痛又癢。
這倒分散了精神上的苦惱,使我不再想其它事,每當仰望窗外的夜色想哭泣長歎時,卻拚命去搔那雙又痛又癢的腳板。
有一次,外語教研室的鄭老師拉耙時,摔倒在水田裡,我和旁邊的兩個拉耙手卻喘著氣,既沒有馬上把他扶起來,又不曾安慰他,看著他一個人蹣跚從水田裡爬起來,全身發抖。
在他生病時,我未給他端過一杯開水。後來,每憶這事,都覺得慚愧,面對他,我的人性不也被這些可愛的同學們毀滅了麼?我當時不是只想到個人的不幸,還在千方百計的向共產黨辯誣自己的「罪惡」麼?
不過,我並沒有喪失記憶,正當我們掙扎在水田裡向全校同學們,上著活生生的「監督勞動」的「現身課」時,全校的同學正在校黨委的領導下「如火如荼」開展了「紅、專」大辯論。
松林坡的大禮堂前的松樹樹桿上,牽著一排排的鋼絲,上面掛著一幅幅用白紙寫成的「向黨」交心書,這是些令人看後就嘔心的傑作,其中許多篇還穩穩帶著斑斑血跡。
那抬頭的稱謂就很令人肉麻,千篇一律以「親愛的媽媽」開了頭,下文抓了些「學而優則仕」或「光宗耀祖」的帽子胡亂戴上,以痛罵自已的「糊塗」。
作者的這些「傑作」是出於真心還是懾於某種「淫威」?若出自真心,我想,前提就是虛構的。以我自比,自幼讀書從沒有「學而優則仕」的東西,光宗耀祖和剝削他人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從中學到大學,我一直是在共產黨的教育下成長起來,捫心想來,若不是不斷的運動步步逼迫,社會的歧視和壓迫,我怎能由怕變成恨?
但直到當時,我肯定沒有對共產黨的刻骨仇視,也更沒有預謀的猖狂進攻,我只是可憐和渺小的犧牲品,是一個用來使周圍人產生害怕而不敢反抗的犧牲品而已!(待續)